夭夭(下篇)(3 / 3)

大眼劉對夭夭說,馬賽是蘇小卒的父親,親生父親。夭夭狐疑地盯著大眼劉,不怎麼相信他的話。他隻好補充說,蘇小卒隨他母親姓蘇。大眼劉說這話的時機不對,夭夭認識蘇小卒沒多久,正同他火熱。她以為大眼劉的話隱藏了某種陰謀,他不可能吃醋,他對於她的身體是不留戀的,他留戀的也許隻有相機裏虛無的影像。可夭夭聽見這話時身體莫明其妙顫抖了一下,有種冷在她體內遊動。她的身體似乎在向她暗示什麼。

認識蘇小卒之前夭夭做過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子裏奔跑,轉過一個彎,又轉過一個彎,已經記不清轉過多少彎了,巷子依然曲曲折折。後來她發現巷子兩旁的牆壁不是磚砌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人牆,一具具赤裸的身體,死死盯著她,向她嗬著冷氣。巷子起風了,是陰風,越吹身體越陰冷。夭夭隻有拚命奔跑,一步也不敢停歇。她必須盡快找到出口,從巷子裏逃出去。巷子裏的光線越來越暗淡,黑暗越來越黏稠,她好像身陷泥沼中,每邁一步都非常吃力。她大口大口吸著氣,努力挪動自己的身體。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她不是在奔跑,而是向黑暗中跌落,下跌速度越來越快,耳邊都能聽見嗖嗖的風聲了。她不知道自己會墜落何方,她的眼前虛無一片。她覺得好像是在自己的小腸內奔跑。拐彎,拐彎,沒有盡頭。轉過一個拐角,突然無路可去,巷子讓什麼堵死了,那東西像隻企鵝又像隻熊貓。快進來吧。那東西的肚子裂開一道縫隙,有個聲音衝她喊叫。她什麼也沒想就一頭撞了進去。她的身體碰撞在一種堅硬的物體上,哎呀一聲,她痛醒了。摸摸枕邊,大眼劉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隻有她的身體孤獨地占據了整張床。

夭夭反思過這夢,她好像在恐懼什麼,又像是會遇見什麼。大眼劉的身體是不可靠的,他有他的自由,隨時可以離開。其實任何一個人的身體對別的身體都是不可靠的,不值得信賴,它們有各自的自私,任性,又有各自的完整,和不可分割。喜歡一個人的身體,可誰也不可能帶走一個人的身體。夭夭胡思亂想著,想不出什麼結果。夭夭一個人在舞台上跳著舞,唱著歌。她是孤獨的,她的身體是孤獨的。這樣的時候很容易讓她懷想刀魚。那逝去的日子多麼美好,多麼溫馨。她歡歌勁舞時刀魚就在同一個舞台表演軟體柔術。這種場景現在隻有大眼劉的照片中才有。該死,又是大眼劉,照片。她身體的一部分似乎被那個虛幻的世界軟禁了。她想到刀魚,可立刻又想到了大眼劉,由一個身體過渡到另一個身體,她在他們之間搖擺,徘徊。夭夭無比感傷。

有一天,夭夭的目光在舞台之下漫無目的地遊弋。她突然遇上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放著光,光芒全照耀在她的身體上。那種光芒是稚嫩的,純真的,夭夭身體的某個部位讓他照亮了。可是她瞧不見他的身體,他躲藏在一隻巨大的企鵝中,在舞台下來來回回。他在給商家散發宣傳單。一群孩子跟著他走來走去,他們摸摸他藏在翅膀下的手,又瞧瞧他的眼睛。他們對企鵝體內的那個身體充滿了好奇。有孩子模仿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得滑稽可笑。他們的父母讓他們逗樂了,在嗬嗬笑著,可分不清誰是誰的父母。夭夭想到了那個夢,夢裏那個堵在巷子中間的動物,原來就是企鵝。她要遇見的就是這個藏在企鵝體內的人。

我認識你,你叫夭夭。蘇小卒從企鵝的肚子裏鑽出來,向她傻傻地笑著。我叫蘇小卒,你的忠實粉絲。

這是個稚嫩的身體,稚氣的眼神,稚嫩的嘴唇,稚嫩的手,稚嫩的軀幹。他的臉是娃娃臉,臉上的神情除了陽光,還有羞澀。唇邊的胡須是淺色的,沒有成熟男人的粗獷。他的聲音也是稚嫩的,甚至有些奶聲奶氣。隻有他的鼻子高挺,有幾份男人的氣質。夭夭聽人說過,男人鼻子高挺,他身體的某個部位也是高挺的。也許他的稚嫩是種假象,他的鼻子暗示她,他是個熟透了的身體。可在夭夭眼裏,他是稚嫩的,他讓她想起了大眼劉陪她去省城醫院的經曆,她身體的某個部位隱隱作痛。她有了一絲錯覺,蘇小卒仿佛是她丟棄的孩子,他來找尋她了。夭夭的內心起了惶恐,不知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她無法抑製身體的顫栗。

剛開始,夭夭就想著如何逃離蘇小卒,她必須逃離他,她不能被自己丟棄的東西捉住了。可夭夭無處躲藏,她走到哪蘇小卒就跟蹤到哪,他圍繞她的舞台,將她死死包圍。他比謝沁兒更固執,不給她喘息的時間。夭夭想拿大眼劉做擋箭牌,大眼劉卻不近她的身。他在隔岸觀火,瞅著她讓另一個身體糾纏,他冷眼她的狼狽。大眼劉不屬於她,她也不屬於大眼劉。他同她分開了,成了兩具毫無瓜葛的身體。

夭夭的掙紮隻不過拖延了時間,最終沒有逃離蘇小卒。她對他的身體也是好奇的,他整天藏在企鵝的肚子裏,不知他的身體會是怎樣。他是柔軟的,還是剛性的。她想到了那個夢,夢裏那種陰冷的感覺讓她不寒而栗。當他抱住她的身體時,她好像被他蜇了一下,他的身體同夢中的感覺絕然相反,他的身體是炙熱的,像裹了一個世界的火。也許他身體的熱量讓企鵝包裹住了,絲毫沒有走失。火焰圍困著她,舔食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也著火了。她在軟化,又在焚燒,她的身體一塊一塊脫落,在火中化成了灰燼。他是個饑餓而又貪婪的孩子,好像從來沒有嚐吸過乳汁。他快要將她的身體吸幹了,她的身體成了空殼,輕飄飄的。他的動作是凶狠的,霸道的。他無法控製自己的力量,也不懂得控製自己的力量。他讓她想到了一個被拒之門外的孩子。他被人拋棄了,渴望回到他的世界中。他哭著喊著,用他的身體撞擊著封鎖他的門。他害怕被外麵的黑暗吞沒了。他的撞擊讓她快樂而又痛苦不堪。她是他的企鵝,她是他的母體,隻有她的身體是他安全的庇護所。媽媽,讓我進來吧。他在她耳邊叫喊。她模仿夢中那隻企鵝的聲音對他說,快進來吧。她因為墮胎而殘缺的身體等待他來填充。她的內心充滿了對他的憐愛和悲憫。她在同他一塊毀滅。自由地毀滅,心甘情願地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