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球(下篇)(2 / 3)

她噩夢頻頻,每次夢中都出現一個相似的鏡頭。他緊握著手術刀,解剖著她的身體。他要弄明白,她身上每個器官的來曆,每個血紅細胞、每個神經元的來曆。他不能允許一個渾身由來曆不明的細胞、器官、組織組成的女人進入他的生活。他不能與這樣一個女人朝暮相伴。每一次她都從驚叫中醒來,哆嗦良久,都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好像它已被撕碎成許多碎片,她一塊一塊慢慢地拚湊,才找回自己。可是每一次總有那麼一小塊丟失了,她在床上翻騰,滾動,怎麼也找不到失蹤的那一塊。她懷疑馮喬順把她的那一塊藏匿了。她鬧騰的時候,馮喬順不阻止也不詢問,不聲不響在一旁注視著她。

仙人球事件持續了兩個多月,都沒個終止。雖然姬麗虹始終沒承認是她拿回家的,但馮喬順有絕對的理由懷疑她。就他們倆住在這套房子裏,不是他,就是她,不會有旁的人。隻要她踏進家門,他陰鷙的雙眼就像鷹眼一樣盯住她。他沒再對她軟硬兼施,逼迫她承認。他好像琢磨不透她,也吃不準到底是不是她拿回家的。放在以往,他使過這些手段後她早就認賬了。也許他不敢肯定仙人球是她拿回家的,畢竟沒有找到任何證據。這是個可喜的變化,簡直是一種進步,他不再逼問她了。

她慶幸馬弢教給她的辦法奏效了。如果早一些采用這種辦法,她不會被他逼進死胡同。

她要確認他這種變化會不會出現反複。她有意在超市買了兩大袋東西回去,吃的用的,種類不少。她隱藏了電腦小票,將東西堆放在茶幾上。那盆仙人球被移了位,不知被他搬去了哪個角落。那兩袋東西就堆放在他的眼鼻底下,是個致命的誘惑,不可能不攪動他的心。她給了他滿足好奇心的時間,在更衣室裏磨蹭了好半天才回到客廳。她要分揀購回來的物品,食物要放進冰箱,其他小件要放到它們適合的地方。她發現他翻動過購物袋,之前放在袋子底下的東西被翻到了最上麵。她將物品一件件從袋子中拿出來,像擺地攤一樣擺滿了整個茶幾。她在等待他向她索要電腦小票。可是他沒有開口,直到她把全部的物品收藏,都沒向她詢問一個字。

她在內心歡呼,勝利了,勝利了!可她又於心不忍,或許不該如此,這對他是種汙蔑和傷害。為洗去內心的愧疚,或者撫慰他,那天晚上,她主動向他索求溫存,也極力去迎合他。到後來,她忘卻了這場熱烈的起因,不自覺地全身心投入了他的懷抱。她不隻是主動地敞開了她的身體,而且她的心扉大開。那一刻的欲望和放縱全都暴露在他的雙眼之下。她有種錯覺,不必隱藏,不必遮遮掩掩,是多麼痛快淋漓。她的奔放似乎也感染了他,有汗水滴落在她臉上,流進了她嘴裏,有著淡淡的鹹味,但更多的是甜潤。她好像飛了起來,不接天也不著地,就在半空中如雲霞一般燦爛。可是,在她忘情飛翔的時候,一個聲音狠狠地把她擊落了。

他俯身在她耳邊說:“仙人球是你拿回家的,除了你,不會有別人。”她像個細玻璃瓶,從雲端裏跌落下來,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碴。她的身體,她的內心,沒一塊是完好的,全都是細碎的,閃著寒光的顆粒。她的臉先前如燒紅的鐵,因為淬火,墜入冰冷的水中,立刻冷卻成了鐵青色。她拚命掙紮著身體,將他掀下了地。

她被他徹底激怒了。她以為他改變了,不會再像從前,這是她的誤判,他什麼也沒變化,甚至比之前更惡劣了。他在特別的時候,在她沒有防範的時候,打擊她,嘲弄她,想叫她就範。他的那句話如一把尖刀深深地紮進了她的心窩。他把她當成了妓女,要不然怎麼會在那種時候那樣說?她赤身裸體跑出了臥室,躲進了客房。她在奔跑中命令自己,她得繼續打擊他,一刻也不能放鬆,一刻也不能讓他自在。他怎麼對待她,她就怎麼還給他。她不能心慈手軟。

姬麗虹給馮喬順準備了一個海柳木煙嘴。之前的仙人球多少有些隨意,這個海柳木煙嘴可是費了她一番心思。馮喬順不抽煙,用不上煙嘴,他自己不會買,也不會有人送給他。她就是要偷偷給他一件讓他深感意外的東西。她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她將煙嘴放在他的西服口袋。他不習慣放東西在口袋裏,需要的小物件都裝在一隻隨身攜帶的黑色手提包中,鑰匙,銀行卡,少量的現金,等等。他什麼時候會發現它,就看他哪天心血來潮,將手伸進了口袋。她最不希望他在早上發現它。不過他肯定猜想不到它進去他口袋的時間。

事情的發展果真符合了她的設想。幾天後的傍晚,她走進家門時,他仍像往常一樣端坐在固定的位置。她很快覺察了他的異樣,他的雙眼雖然盯住了她,他的一隻手卻失陷在西服的口袋中拔不出來。她洞悉了他的手不敢拿出來的原因,它正攥著那隻海柳木煙嘴。他的嘴哆嗦了一下,想說話又沒說出聲。她迎著他走過去,他的目光躲閃了一下,挪向了別處。

發現煙嘴後的第三天,晚上,他終於將它從口袋中拿了出來,用幾根指頭捏著。她坐在沙發另一端,同他保持了一定距離。她故意將電視摁在了體育頻道,那會兒直播世界杯,賽場上有他喜歡的球員梅西。她不是很喜歡觀看足球賽,但那天她突然來了興致。梅西的身影並沒能吸引他,他的目光全落在那隻海柳木煙嘴上。他用指頭轉動煙嘴,像在細細察看它。她假裝偶然瞥過來發現了它。

“什麼?”她問。

“……海柳木……煙嘴。”

他回話時身體顫抖了一下,像是受了驚嚇。“海柳木煙嘴?”

“是。”

“誰送你的?”“……”

“你抽煙了?”“……”

他在她的追問下狼狽地將煙嘴放回了口袋,一聲不吭離開了客廳。她猜想他拿出煙嘴,可能是想質問她,是不是她將它放進了他的口袋。可是沒想遭遇了她的追問,他無言以對。他拿不準是醫院同事的捉弄,還是她的暗襲。他隻能支支吾吾搪塞過去。她的內心因此泛起了莫名的快感,那個晚上,電視熒屏上的梅西比以往瀟灑不止十倍。但她又提醒自己,不能像仙人球那樣,要謹防他的反撲。他敢於將海柳木煙嘴當她的麵拿出來,說明他仍存有某種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