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想和曹門街杠局好好鬥上一番,不想那杠局竟那麼稀軟,像是紙紮的,經不起我魯耀一腳踢,隻一指碰碰就破倒了。

事情是在過年。大年三十那天,小二過來對我說,當家的,該請先生寫對聯了,杠局過的是頭一個年,對聯要吉利。我說,你去曹門大街看看,看他們局的大門上寫的啥。小二跑步去了。

約有一碗飯工夫,小二回來遞給我一張紙,上邊請人抄了他們局門的對聯:

天龍義氣高百鬥德必有鄰

司馬文章壯千秋群賢畢至

門額上寫的是:

關雎誌喜

我把那紙一團,扔了。

“字好嗎?”

“請書院先生寫的?”

“啥價?”

“一副對聯就給了一千。”

“你去,到書店街聯市上把寫字最差的給我叫過來,一副對聯給五貫。”

“掌櫃……”

“去,在聯市上喚喚,看熱鬧的越多越好。”

對聯市是春節前自成的,每年都在鼓樓北的書店街,路邊上擺下桌子,一個挨一個,桌上都放著筆墨紙硯。紙是割好的對聯紙,寬寬窄窄的紅條兒耷在桌角,硯台壓著,在風中嘩嘩地動。每張桌前,站著一個先生,手插在長袍袖裏,有人從前走過,就忙問:“寫不寫?”人說:“看看。”“來吧,不光字好,文也吉利!”“價呢?”“隨你便。”這就成了。酬勞早已形成慣例死價,無論字好字壞,都要給上百個製錢。隻有那些字跡確實不好的,才躲在聯市的角落裏,歪歪扭扭從老黃曆上抄一副,紅臉青筋地和小門窮戶的主人吵吵爭爭。

我的小二到鼓樓下站住腳,麵向聯市大聲喚:

“我家掌櫃要寫對聯啦,哪位先生去?”

叫聲不落,就有六七個先生提著毛筆搶過來。

“遠不遠?”

“不遠,省府街。”

“這麼遠,價得高些。”

“一副對聯五千製錢!”

“真的?五千!”

“真的,五千。”

“掌櫃是誰?”

“魯杠頭。”

“走吧,我去!字是東京一流的,相國寺的門聯就是我寫的。”

有個先生扯住了我家小二的衣袖子。

小二道:“魯掌櫃說了,字寫得好的不要,誰的字差誰就跟我去。”

人群啞了一會兒。

“傻子……”

“羊癲瘋吧……”

這六七個先生離開我家小二,回了各自桌前。小二看沒人應招,就到鼓樓下邊,找到一個寫字手抖的老漢。

“你去不去?”

“你鬧啥耍兒?”老漢說。

我家小二取出五貫製錢往老漢桌上一摔:“你說去不去!”

老漢一怔,收起錢,就提筆和我家小二一道來了。後邊跟了一旗子看熱鬧的人群。

拉過桌子,鋪好紅紙,小二把墨磨好。

老漢說:“魯掌櫃,我字真的寫不好。”

“寫吧,我就看上了你的字不好。”

老漢在硯台上磨磨筆:“寫‘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還是‘一元二氣三陽泰,四時五福六合春’?”

“你照我說的寫。對聯是:東京窯子分三等,明記杠局下九流。”

“……”

“寫吧,就照我說的寫。”

老漢的筆硬在台窩裏。

“魯掌櫃,過年……圖個吉利。”

我從老漢手中接過筆,用剪子把筆尖剪岔開,塞到他手裏。

“娼妓立不起貞節碑。你寫就是了!”

遲疑一下,老漢拿起岔筆,在對聯紙上寫下了“東京窯子分三等,明記杠局下九流”。他手雞爪瘋般哆嗦得很厲害,筆尖岔著,字一個一個朝前傾,起筆開岔,落筆開花,每個字都像一片秋後的汙樹葉。該粗筆沒粗筆,該細筆沒細筆,橫不平豎不直,大字比海碗要大,小字如勺口一樣,搭配極不均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