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下轎後,原本還有很多程序,可這會兒喜喪相遇,為了躲避,也顧不了許多,一出轎門,攙扶拉上就跑,慌不迭兒,嘴裏叫著:“躲邪!躲邪!躲邪!”

新娘子知道自己出嫁遇上了白喪,一過程家門樓,起先還是哀哀地壓著嗓子哭,和新郎拜天拜地時,聽那門外孝子仍在嚎吼,越發覺得晦氣,便索性哭出音來。娶妻嫁女,本來一樁喜事,沒想到鬧出一片哭聲。掌櫃急了,叫道:“我哪兒做了孽事啊!”抱頭蹲在上房不動了。

總管急了,親帶幾個知客出外攙孝相勸,不僅勸不動彈,那十幾條漢子孝子反把臉轉向豆芽胡同裏的程家門樓,哭得更加厲害。沒辦法,隻好回去減了婚娶的繁事,匆匆把新娘送進洞房。找到主人問:

“掌櫃的,你得罪下了誰?”

掌櫃說:“我得罪過誰?”

“那是幾個惡作的叫花兒,像要叫你破財的。”

“豁上吧,每人給一千製錢去……”

一個知客送出去十幾貫,一會兒又原封不動把錢拿回來。

“狗日的不要……就死哭,勸不動。”

這時候,一個常做知客的出來說:“這怕要由掌櫃親自出麵請魯耀先生調停哩。”

程掌櫃聽了,怔怔,坐在羅圈椅上木著臉,連吸十幾袋水煙,讓總管帶著二十貫製錢出去了。

不一會兒,魯耀來了,背著叉褡,後邊跟著掌櫃和總管。他到眾孝子麵前,從叉褡裏取出錢來,朝每個孝子麵前扔了一貫,說:“都他媽別哭了,程家總管有事,我接總管了,你們都是知客,快都進屋洗罷臉,端菜上桌,賓客都在等著呢。”

果然,十幾條漢子,從頭上扯下孝布,擦把臉,把孝布和麻衣往一堆兒卷了,笑嘻嘻跟著魯耀進了豆芽胡同。

今日東京相國寺中藏的《相國寺竹枝詞三十首》中有詩雲:

上通撫道下通猴,

屁股常年一片油。

三十六行相國寺,

無人不拜魯杠頭。

這詩是我死後作的。記得在世時,並沒有文人這般抬舉我魯耀。人的作為能入詩,能留後人,可想活著也算得有作有為了,不然誰肯枉費筆墨呢。自從在程掌櫃家做了總管,我就不做知客了。城內的數百條街道胡同,沒有誰家不知道“紅白總管”魯耀的。馬道街、相國寺、龍亭、鐵塔、禹王台、硯慶觀……無論到東京的哪個地方,人們都熟識我,見麵不是稱我“魯總管”,就是叫我“魯先生”。做了總管,成了人物,就有了財存。有了財存,我就在現省府前街買了房子宅院,開了“明記杠局”,成為魯杠頭。從那時候起,我在東京就有了自己的營寨,開始了我魯杠頭輝輝煌煌的一輩子。

《如夢錄》中的《形勢紀第二》開頭道:

東京地脈,原自西來,故惟西門直通,餘四門皆屈曲旋繞,恐走泄旺氣也。勢如臥牛,故名曰臥牛城。城內周府前有興龍橋,又有左右兩龍須,東自錠匠胡同,往南至大店,過鼓樓而東,由鵓鴿市迤南,東至第四巷,南抵宋門大街止;又自鼓樓往東至五聖角,向南抵宋門大街止,謂之左龍須。西自武廟,往南,至鍾樓。

我所置宅院就在臥牛城西南,離鍾樓不遠,地皮約有半畝餘地,房是青磚青瓦,四合院子,院裏有梧桐兩棵,樹皮四季都分外滑潤,塗油似的。夏天樹皮上生出很多苔絲,地上潮潮一股濕氣,十分涼爽;冬天則溫暖舒適,宜人可意。到第二年秋天,省府前街有家杠局,經營不善,生意被曹門大街一家杠局奪了,我出麵請客,把這家杠局盤讓過來,於是,旺火添柴,勢頭大振。

杠局,是專做抬死人生意的。

我的“明記杠局”臨街是三間門麵瓦屋,門頭上的字號用金色漆了,棺材抬手沒有固定身子,都是“蓮花落”幫的徒弟們,有死人就抬,就吃喝。沒死人就上街去唱去討。這買賣別無所盼,就盼著東京多死人。多死人才會有興隆好生意。然東京人並不為杠局多死,要賺錢就要把曹門大街的杠局也掀倒,讓明記杠局在東京獨家經營,獨賺死人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