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女生的心髒收縮成一個皺巴巴的小核,她低下了頭,眼眶一陣難言的酸漲。
不要哭,不要哭,岑小雨。命令一般地告誡著自己,但一滴眼淚還是順著眼角爬了出來。再見麵隻是陌路人。把厭惡,仇視、敵意和喜歡你想要保護你,一輩子牽著手都一起埋葬在心之荒野,最終那些喜歡和憎恨會分不出你我,一同在深深的泥土下腐爛。一想到這樣的一天,女生再也無法忍住心底的悲慟,她想,她想再和他說上那麼一次話,即使是最簡單的一句“你好嗎”也可以呀!
鼓足勇氣,卻突然在低垂的視線裏多了一雙白色的板鞋。女生驚喜地抬起了眼,果然看見了男生。但男生卻沒有望向她,而是警戒地注視著女生身後的方向。反應稍遲鈍的女生緩緩地轉身,幾乎是同時便看到了——一個瘦高的男子正穿過草坪走來,像任何一個要來醫院看診的病人,瘦高男子衣衫肮髒,似乎是跌倒在地上滾翻,頭部、嘴角猶有血痕,一雙眼睛陰戾如同一隻餓暈了的野狼——是要來吃人的野狼。
“羅天宇怎麼來了?”女生頭腦裏浮上了這樣一個念頭,想動一動身子,但全身都像被按下了某一個開關一樣僵硬得動也不能動。
幾乎就在羅天宇走近長廊的同時,女生的手臂突然一緊,一雙有力的手拉住了她,雙腳不由得旋轉了一圈。待到重新站定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了顧森北的身後。
比男生矮許多的瘦弱許多的女生整個被擋住了——望著少年尚嫌青澀的後背,淚水洶湧如汐潮漫上眼睛。
他從未過言語許諾要保護你,但是卻用“站在你身前”的行動實踐著——誰不曾渴望自己生命曾有這麼一個少年?
然而,顧森北,我從來都不願意是那種隻躲在翼下冷漠看著對方付出的人。
全部力氣似乎又回到了身上,女生移動了一下腳步,和男生並排站著。
“岑悅子那賤人呢?”男子麵目猙獰。女生聽到“賤人”二字,一腔怒氣無法宣泄,她憤憤地指著羅天宇:“我姐姐她哪裏對不起你,你怎麼就這樣纏著她,不讓她好過?你還有沒有良心啊?”
“良心?”羅天宇發出了桀桀的笑聲,咬牙切齒地說,“現在不是我不讓那賤人好過,是那賤人不讓我好過!”
女生正待說什麼,卻聽見男生忽俯身輕語“快走”,停了片刻,看女生一動不動,麵色漸漸嚴厲起來:“快走,去找人來。”
羅天宇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男生,一開始隻注意岑小雨,這時凝視男生片刻,從一開始的眼熟感進而迅速地反應過來“這不是顧延海的兒子嗎”也隻不過是幾秒的時間。
“是你呀,正好。”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著,瘦高男人忽然從上衣裏拿出了一把水果刀。
鋒利的刀刃在清淺光線下閃著冷冷的光。快速地拉著女生跑了起來,另一隻手卻探向了斜跨在腰間的書包,往裏層一探——一把金屬狀的折疊式小刀靜靜地躺在那兒。是在水岸花城附近超市買到的刀,現在果然派上用途了。跳過一叢草木,感覺到身後的男人砰砰砰的腳步聲——大概是羅天宇剛剛犯了毒癮體力較平時弱,居然叫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人群已經騷動了起來,到處都有驚慌失措的人在逃跑,有人發出尖叫,驚恐像瘟疫一樣蔓延。警察很快就會到了吧,再堅持一會兒就好了。前麵是一叢草木,男生拉著女生,用力地跨了過去,但預想中的跳躍並沒有上一次那樣順暢,感覺到右手側突然一重,整個人差點也被拉倒,雖然很快站直了,但臉色瞬間蒼白了起來。
被灌木絆倒的女生跌在了草地上,幾步外就是追趕而來的羅天宇,麵容猙獰的男人眼睛裏是血的狂熱,手上的西瓜刀反射著夏日的光線。
羅天宇的目標是我,如果我逃開了羅天宇會放過小雨轉而追我嗎?這樣的念頭其實隻是如同纏繞的藤蔓冒出來一瞬而已,下一秒便被狠狠地撕碎了。不。假設羅天宇放棄掉追我而將目標轉向小雨的幾率隻有渺小到不足1%,也不能冒險——並不是一個高尚到可以犧牲自己為別人無私地付出的人,但是此時的男生,也隻是一個想要保護自己喜歡女生的普通高中生。
“不要回來,森北——”弄明白了男生跨步跳過去草木叢是為了阻止羅天宇的時候,跌倒在地上的女生哀哀地叫了起來。
手持西瓜刀的成年男子。緊緊地握著折疊式小刀的少年。力量懸殊的對比。“森北,快走啊,不要回來……”女生撕裂了一般的聲音驚攪屋頂上一群飛鳥。
岑悅子拿了手機從住院部門廳走出來,明晃晃的日光讓眼睛一下子睜不開。
那些嘈雜的聲音像一朵朵蒲公英飛到了耳朵裏。“好可怕,拿著刀哎,這麼長的一把。”用手勢拉出了一個誇張的長度。
伴隨著吸冷氣的聲音,有人補充者:“遠遠地看到那男人,又瘦又高,臉上身上都有血跡,瘋狗一般隻是追著,想想都讓人做噩夢。”
“發生什麼事,追著要殺的也是兩個孩子而已,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那個女孩頭上還紮著白繃帶呢!”
“警察為什麼還不來?剛剛旁邊站著的小夥子第一個報警了呀。”說話者滿口譴責的語氣,“那幾個醫院的保安也隻敢在那邊吆喝著-——呀,誰撞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卻隻看見一個長發女子的背影。
大樓窗戶裏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但住院部與診門部兩大樓的中間綠化區城上,事件中心輻射一百米內無人靠近。
視線毫無阻隔,看到的場景讓她七魂頓時失去了其四,在妹妹被草木叢絆倒而跌倒前,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跑過去。
“羅天宇——”像是燃燒了生命一樣從胸腔喊出了曾經戀人的名字,卻隻餘下滿滿的憎恨。
狂奔一百多米要多少秒?聽到了喊聲的羅天宇動作停了那麼一瞬間,但看到岑悅子鬈發散亂肝膽俱裂的樣子,心底的快意卻似爆米花一樣極速膨脹了起來,仍是直撲向男生的身前。
同一時間,已經距離很近的岑悅子雙手撐開,像老鷹張開翅膀般衝在岑小雨身前。
位置依次是:顧森北,岑小雨,岑悅子,羅天宇。
“警察來了!警察來了!”遠遠觀望人群裏突然爆發出波浪似的呼聲,隨之而來的是讓人心髒緊縮起來的警笛聲。羅天宇前衝的姿勢並沒有停下,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折射的是獸性的瘋狂。
描述起來很長的一個個場景,事實上也不過是幾十秒,幾分鍾發生的事情。
血肉被刀刺穿的聲音本不該是人耳可以聽到的頻率,然而,男生的耳朵卻像有一個微型還原機,清晰無比地讓男生的神經感官,聽覺係統一瞬間提開至了人類所不可能有的高度。
刀尖刺穿皮層纖維的噗噗聲,刀刃擦過骨頭的哢哢聲,血液奔騰從血洞流出的隆隆聲。
又或者並沒有這樣的聲音,而是男生的臆想罷了。
炎熱的午後,公安局大樓靜得恍似無人之境。西副樓三樓的一間審問室,臉色蒼白的男生坐在一張椅子上,右手捧著一杯在手上端著卻一直沒喝一口的茶,在五分鍾之前,他被一個警員帶著稍微地清理了一下,但身上藍色的校服上猶有大片的汙跡——鮮紅的血久了凝結成烏紫色,他稍稍地抬高了眼,強迫自己不要去注意,但鼻裏仍聞到一陣陣血腥味。
“那把割破了羅天宇喉嚨的刀是怎麼回事,請你能描述一下當時的場景嗎?”留有八字胡的男警員嚴肅地問著。
頭腦裏像有一把錘子敲打一樣突突突地痛著,男生有一刻恍神,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輕聲說:“羅天宇衝過來時突然身體一傾就往我們幾個人的方向倒下了,紮中了岑……小雨……姐姐的手臂,岑小雨……姐姐往後撲倒,岑小雨去扶她,我下意識地去扶小雨,沒想到羅天宇倒下巨大衝力讓我們幾個人都摔成一團。等我反應過來,身上就都是血了。”
“你說那把刀當時在你手上?”
“是。”
“為什麼我們趕到時刀卻在岑悅子手上?”留八字胡的男警員一臉“別撒謊了小子”的表情:“一個受了傷的女人幹嗎要在羅天宇死後去拿你手上的刀?”兩個警員又問了一些其他問題,稍後男生露出了倦色,兩個警員終於停下筆錄,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問訊室。八字胡警員剛抽出一支煙點燃,手機便響了,卻是分管偵查的副局長來電話他去辦公室一趟。副局長辦公室裏還有一個男人,四十出頭,看得出養尊處優,麵帶笑容地朝他點了點頭。“這是建峰房地產的顧老總。”副局長這樣介紹。八字胡警員心底暗想:重頭戲來了。將近中午接到的這起醫院殺人案,涉及到了建峰地產兒子的消息怕早已傳了出去,此時見到顧延海一點也不奇怪。
看得出來,八字胡警員感到一陣無形的壓力。明明他已經快四十歲了,但副局長仍稱呼他:“小陳,彙報一下剛接的這起案子吧。”
八字胡警員不敢怠慢,將審訊筆錄內容作了彙報,最後試探著說:“兩個孩子現都在審訊室裏,年紀長些的女傷者左臂受傷在醫院,不過意識還算清醒,她和她妹妹都一口咬定割破喉嚨的刀是拿在她手上的,但那個男生——”他看了一下顧延海,“那個男生堅稱刀是在他手上。這個案子並不算複雜,但如果陳述供詞一直互相矛盾的話,恐怕很難盡快結案。”
“我能去參觀一下你們的審訊室嗎?”顧延海突然說。八字胡警員看了一下副局長,正在喝茶的副局長像是沒聽見一樣,八字胡警員咬一咬牙,斟酌著說:“顧老總是想現在去還是另安排時間。”
“現在。”
小小的審訊室,四麵白牆,一扇窗。男生的頭伏在臂旁裏,聽到門嗒嗒響了一下,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見進來的顧延海,也不驚訝,隻是厭惡地又低下頭去。顧延海默默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聲音裏有不是父親該有的討好:“阿森,你沒事吧?”男生冷冷地抬起眼:“你瞧我現在是沒事的樣子?”做父親的“騰”的一聲站起來,急切地要過去看,但立刻又想到了什麼,又訕訕地坐下。片刻的沉默,這空氣也凝滯得讓人喘不止氣來。顧延海先開了口:“那把刀是岑悅子拿著的,你何必替她頂罪呢?”
“頂罪?”諷刺的笑意一掠而過,男生說道,“那把刀是不是岑悅子拿著的,你自己再清楚不過了?怎麼,讓情人小三替兒子受過代罪你就不心疼。”
“阿森——”男人額頭上的青筋迸出,又漸漸隱退,聲音轉為哀求,“這宗案件定性為自衛殺人,是過失,應該隻會判賠償而不會獲刑。我一定盡力替岑悅子脫罪,賠償的部分也由我全部承擔。岑悅子不會有事的,你就別固執了行嗎?老爸我……隻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你年紀尚小,人生不該有什麼汙點……”
“我人生的汙點還少嗎?一個總惹風流債的父親就是怎麼抹也抹不去的汙點。”男生抬起眼與父親對視,唇邊帶著笑意,但言語裏的溫度卻是零下攝氏度的冰寒,“這句話我想說很久了,一直憋在心底有一天會將我炸得屍骨無存!顧延海——”男生直呼父親的名字,“你真的配做一個父親嗎?”
“放肆!”顧延海站了起來,帶翻了椅子砰地發出一聲巨響。“怎麼?想行使一個父親教訓兒子的權利?”男生慢條斯理地將右臉湊過去,“打呀,往這裏打呀,父——親——”將“父親”兩個字的尾音無限地拉長,是說不出的怪異腔調。顧延海高高揚起的手卻停頓在了半空。“打呀。”男生靠近一些。“啪”——終於聽到了怒氣發泄的聲音。男人頹然地放下了手,不去看兒子臉上的巴掌印:“我是對不起你媽,但捫心自問,我對不住你這個兒子嗎?上最好的學校,用最好的手機,住最好的房子,你想要星星爸爸拚盡老命也會去摘給你——我哪裏對不住你了!”
“真是會顛倒黑白。”男生低低地冷笑了幾聲,“我不想要星星,也不要月亮,我隻想要一個堂堂正正、有道德心有廉恥心的爸爸!任何物質上的享受都取代不了我對媽媽的感情,別再為你的錯誤找借口了,父親——”
“你……”顧延海深吸了一口氣,身上成功人士的氣勢垮了下來,他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轉身走了出去,手觸碰到門把的時候停下,頭也不回地說一句,“不管你怎樣想,老鷹總會盡最大能力張開翅膀袒護小鷹。岑悅子已經認了,你……別再固執了。”
時間回溯到四小時前。翻滾成一團的幾個人,在幾秒的意識模糊後清醒了過來。女生抱著血人一樣的姐姐,哭聲撕心裂肺。“我……沒事,大部分血是羅天宇的。”
而男生那時才發現,羅天宇正撲到他的手腕部分,麵朝下不省人事,血潺潺地流滿了他的手臂位置。
——殺死了羅天宇。像夢遊了一般,男生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他木然地站了起來。岑悅子左臂上的傷口冒出血來,但仍將他手上的刀拿了過去,咬著牙蹲在羅天宇身邊弄著什麼——想來那個時候岑悅子是早已下定了頂罪的決心。所以才會把刀泡在血裏,消除掉男生的指紋,才又撈起來。從那時候直到警察趕到,岑悅子緊緊地攥著那把刀。
“刀一直在我手上,知道嗎?”姐姐俯身耳語。抉著姐姐的女生身體僵硬,不知所以地望著她。“是我………欠他的,就應該還債。”岑悅子臉色蒼白,額頭上冒出葡萄串一樣的冷汗,她懇求地盯著妹妹的眼睛,“答應我,跟警察這樣說,”看到妹妹咬著唇不說話,岑悅子眼睛裏掠過黑色翅膀的痛苦神色,“這樣做……我的心裏才會………好受些。”
——我從來不曾想去傷害另一個女人,傷害一個父親的兒子。對不起,是我太天真,隻想碰一下運氣,結果撞上的卻是你的家,帶給你徹骨的疼痛。對不起。
眼淚像雲霧一樣漫上了眼睛,女生看著姐姐,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是欠他的,就應該還債。這樣做,我心裏才會好受些。想贖罪的心比任何苦難都要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