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灝的眼睛盯著蕭巋,詭秘一笑,道:“三哥大壽,做弟弟的總要送份大禮不是?可是,搜腸刮肚很犯難。三哥年近而立,聽膩了數不盡的頌詞歌賦,宮中裝滿了美女和珍玩,送什麼都不稀罕。做弟弟的隻好這樣,帶來一個人見見三哥,想必三哥定是喜歡。”
說完,蕭灝不緊不慢地揮手讓前麵的宮人散開。人群退了,甬道顯得開闊,蕭巋眨了眨眼睛,眼光就再也不能移開。
蕭灝身邊,站著一名穿玉荷色花裙的小姑娘。大概有七歲?她拉著蕭灝的手,眼光卻定定地對著蕭巋,並無怯意,含了絲羞澀。蕭灝彎身朝她輕聲耳語一句,她抬眼朝蕭巋微笑了。
一刹那間,仿佛時光倒轉,蕭巋竟脫口驚呼:“休休!”
“那是娘的名字,我叫念兒。”小姑娘大方地糾正他,聲音清脆。蕭巋緩步走到她麵前,蹲下身。陽光帶著金色的光暈沐浴念兒的全身,蕭巋細細地打量著她,抬手撫摸著她柔滑的頭發,她的臉像初升的雲霞,純得不見一絲瑕疵。
“念兒,念兒……”蕭巋失態了,他不禁低喃道:“真像……”
蕭灝這才近似殘忍地笑起來,他精心安排的這一招,就輕易地卸下了蕭巋所有的偽裝。他感到莫名的亢奮,就如八年前他打敗了他,這一次他依然要他輸得心服口服。
於是,他將念兒的小手放在蕭巋的掌中,示威性地揚眉道:“我的女兒。簡直跟她娘一個模子出來的,是吧?”
蕭巋定定地望著念兒,深深的打擊差點將他擊垮。他隱忍著痛的眸間,絕望和悲涼壓抑著,又慢慢滲透四肢百骸。
此時,他那樣絕頂聰明的人,已經看透了蕭灝的用意。於是他克製住自己,握著念兒的手,另一隻手拍拍蕭灝的肩,狀似隨意,卻咬牙笑道:“確實喜歡。多謝你的賀禮,灝弟。”
蕭灝以勝利者的姿態縱聲笑了,笑聲刺耳入骨,劃過宮牆,傳得很遠。
盛宴過後,蕭灝前往平陵祭奠梁帝,一路車前侍衛清道儀仗隨行,好不張揚奢華。
念兒想是水土不服,用完藥膳便沉沉睡去。蕭灝無奈將她留在皇宮。樓殿寂寂,風吹楊花亂紛紛。
蕭巋拉著念兒往寢殿走,念兒的小身形有點搖搖欲墜,但她竟然跟得上他的腳步,甚至咯咯笑起來。
寢殿內,念兒張望四周,小獸一般依戀在蕭巋身邊,一雙瞳孔亮閃閃的。“皇上,這裏是什麼地方?”蕭巋並不言語,他細細地打量念兒,細細地摩挲她美麗的衣裙,仿佛有所判定,有所期待。念兒感覺不到絲毫的害怕,隻是奇怪地望著他。終於,蕭巋從裏裙翻扯出一塊寫滿字的布帛,布帛被仔細縫在夾襖和裏裙之間,誰都無法察覺。蕭巋小聲地念著,聲音都顫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就是她臨別時留給他的誓言。
他深吸一口氣,眼裏有淡薄的水霧,突如其來的喜悅一浪浪湧入心胸。“休休,你終是不負我!”他激動地一把將念兒抱住,像是抱著他思念已久的那個女子。八年了,她的體香,她的餘溫依稀還在。那時的她還是桃李年紀,淺淡眉目,霜雪肌膚,望向他的眼眸溫柔如水……窗外是朦朧的月色,他們瘋狂地相愛,他對著她,感覺她就是一件最熨帖的軟袍,通體都是軟軟的溫暖。
隻是,他們不得不選擇了分離。她走的時候,是整整一路的蘭香雲影,他任憑她的身影在風裏飄蕩搖擺,他保護不了她。他們依依地說著再見,她恍惚地笑,讓他感覺用不了多少日子,他們會等待到一場春風再度來臨。
這一去,相隔千裏萬裏。他忍辱負重地活著,將思念和渴望深埋,卻不知道,他們愛的種子早就結成了果。
“休休,你等我。”他狠狠地說著,仿佛含了一口苦丁茶,苦澀又甘甜。“皇上,您哭了嗎?”念兒問道。
他笑了,聲音顯得分外的柔和:“年輕的時候,我做錯了許多事,把最珍貴的東西都丟失了。現在,我要把它奪回來。”
裘枕下,平整地放著那塊梔子花蕊玉,樸實得沒有一絲豔麗的色彩。歲月磨去了它最初的光華,卻更加平滑柔和。
蕭巋將它細心地掛在念兒的頸脖下,念兒低頭掂起蕊玉,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皇上要送給念兒嗎?”
“這是送給念兒的見麵禮,回去給你娘看,知道嗎?”念兒鄭重地點頭,又問:“皇上把它送給念兒,皇上不就沒有了?”蕭巋恍然,重新握住了念兒的手:“有,我帶你去看。”他們出了寢殿,方轉過一道回廊,蕭巋的寢殿後麵是個小花園,老遠已聞到陣陣香氣。他們站在花園中,空氣裏彌漫著淡淡清香。花園裏無奇花異草,園中央一株梔子花樹尤為醒目,想是紮根得深,綠葉層疊青翠,上麵的梔子花正大朵大朵地綻放著。
“是樹爺爺嗎?”念兒又好奇了。
蕭巋輕輕刮了刮念兒微翹的小鼻子,耐心地回答她:“是,它叫梔子花樹。”
“我知道了,娘以前老是想種梔子花樹,可每次都種不活,娘總歎氣。”念兒一臉認真。
蕭巋笑了,他將念兒攏在懷裏,仿佛攏住了一切。他指著梔子花樹,用極其肯定的語氣對念兒說:“回去告訴你娘,她的梔子花樹在這裏。”
此時,風兒攜來幾許幽香,潔白的花瓣開得更加奔放。它們優雅地舞動,顯得愈加自然出塵。
浣邑。王城的外圍是廣袤無垠的草原,通往侯門的青石道兩邊鋪滿了青草,上麵遍種各色名貴的花。蝴蝶蹁躚飄飛,花兒又落得極曼妙,繾綣似的,繽紛爛漫。這裏的人都知道,八年前,四皇子分割疆土完勝歸來,就開始鋪草植樹,到如今這一帶已經是勝似江南的草原美景。侯門大開,兩名宮婢提著一籃花進來,花兒極為新鮮,滴滴露珠還在滾動。
沿路也是蒼鬆翠柏綠意盎然,卻終日空空蕩蕩的,更顯人寂鳥噤。宮婢小心地走著,連輕聲說話都不敢。這裏極少聽到歡聲笑語,總讓人感到很壓抑,透著緊張。
休休倚窗而坐,溫聲細語和念兒說著什麼。雕花香爐嫋起一縷薄霧,勾出她秀致的輪廓。一截雪白的手臂從袖裏滑下,指間的那枚玉墜微微晃動。凝神之際,她微弱地笑了笑,眼眸裏有水波款款盈動。
房門不知什麼時候開了,蕭灝走了進來。休休不由得側頭,正見到蕭灝眉目之間透著陰霾,目光落在她手裏的玉墜上,毫無笑意。自從江陵回來,他的脾氣越發怪異,臉色愈見陰沉。休休心慌,想將玉墜藏到袖口,蕭灝早已覺察,大步上前,一把奪過玉墜。“這是皇上送給我的!”念兒大喊。蕭灝端詳片刻,突然笑起來:“哈哈,三哥他信了!他以為念兒就是我和你的孩子,竟送了這麼個不值錢的給她!”休休奪回玉墜,聲音都顫著,艱澀地問道:“皇上他怎麼說?”
“三哥帶我到翎德殿前,指著九鼎,要我回來準備準備,他要殺到浣邑。”蕭灝幽幽而道,掂起休休的下頦,細細地看她,熱烈的氣息噴薄在她的臉上。
八年的光陰,竟不曾將她的姿色消磨半分。他怎會甘心?
他心裏充滿了報複性的快意,嘴裏發狠道:“你很想他是不是?他確實還未忘記你。可是,等到聽說念兒是我的女兒,他的臉色好恐怖。我把念兒帶去,就是要滅了他的念想!等著吧,不用多久,他會徹底忘記你的!”
“你這是在向他挑釁!四殿下,即使皇上忘記我,我仍然愛著皇上,這輩子永遠不會變!”休休驚痛萬分,眼裏含著淚,繼續說,“你已經囚禁我八年了,你快樂過嗎?你又何苦呢?”
“就是要囚著你,不讓你出浣邑一步!看到三哥痛苦,我就快樂!”蕭灝瘋狂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