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朧,圓月在雲層中穿梭,時而投下清冷的月影。“像梔子花那樣的潔白。”休休幽幽說道。“想老家了?等朝局大定,去把你母親接來。”蕭巋微笑著,“還有那棵梔子花樹。”
休休感動地點點頭。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樣的溫暖和安逸,能夠堅持多久?
仿佛是美夢不願醒,她很想享受和沉迷於此,也不去想戰爭一觸即發,更加嚴峻的考驗正等待著他們。
她神思遊離,不經意抬眼,正見到蕭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眉目之間,帶著溫柔的笑意,眼眸映著月色,似乎在熾烈燃燒。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心裏也是狂熱異常。一轉身,他就勢將她整個人壓住了。
急迫帶著顫抖的呼吸中,他倆的身子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他攤開她的手心,溫熱的唇小心地吻著,沿著她的手臂向上,最後落在她潤澤飽滿的唇上。那裏有梨花般的芬芳,於是他不能自禁地含住,他的舌尖很快卷了進去。
風聲輕柔,繾綣意難終。休休閉著眼,清輝滿身,嬌媚動人,那低吟如月色般朦朧。蕭巋忍不住戰栗了……他喘了口氣,柔聲道:“生個女兒,像你那樣的。”休休嬌羞地點了點頭,手指撫摸他結實而寬闊的後背,身體自然地鬆懈下來。他的頭伏在她的胸前,隨著一層隱隱的痛,她的呼吸不由得漸漸急促,意亂情迷之下,她希望他們可以就此纏綿下去……以後的日子,她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每一次交集,她都會無比珍惜,極盡纏綿。
那年寒露過後的某一天,距離蕭巋稱帝不足半年,江陵城外烽煙大起。浣邑侯鄭渭借故原太子妃無辜被弑,聯合北周王族外戚勢力,沉雷般朝都城壓來。
須臾之間,滿當當的討伐大軍將都城圍得水泄不通。一片牛角號聲淒厲地覆蓋了始終不安的都城上空。守城的官兵與聯軍展開了殊死大搏殺,雙方喊殺聲、廝打聲響徹雲霄。持續幾個時辰後,官兵寡不敵眾隻得後撤。駐守江陵的北周總管趁機大開城門,鄭渭大軍呼嘯著洶湧而入。
蹄踏陣陣,到處是長矛刀劍鏗鏘交織,鮮血在官道流淌,百姓狼狽逃竄,遍地哀號。聯軍潮水似的向皇宮滲透,不多時,列成叢林般的陣勢,尖銳的哨音劃過皇宮上空。
鄭渭兩眼放光,長劍指向宮樓,直喊:“蕭巋,不要做縮頭烏龜,快出來說話!”
接著,朝身旁的蕭灝哈哈大笑道:“灝兒,你看,蕭巋的兵馬如此不堪一擊。他隻是一個無根之君,縱是憑著才幹功勞有一些人望,但靠先皇留下的老弱殘將有何用?他雖與沈不遇相互支撐,但兩人幾乎都沒有與之呼應的勢力,說起來還不如你。你就等著取而代之吧。”
蕭灝曾受過傷的手臂還時而隱隱作痛,喚起他的複仇之心。此時他眼裏也是異常的冷,道:“舅舅不要忘了,北周還有楊堅。盡管此人隻是一名漂泊歸來的隋國公,受人掣肘不能施展才華,然則一旦直麵國事,聚合國力補三哥之弱,我取而代之當真是談何容易?”
“明白了。”鄭渭沉吟點頭,又問,“灝兒還要什麼?”
“沈休休。”
蕭灝眼裏摻雜著莫名的情緒,答得極是幹脆:“天下好事不能讓三哥獨占。我得不到的,他也休想擁有。”
鄭渭眉毛一挑,片刻後捋須大笑:“有誌氣,那可是戳蕭巋的心啊!沈休休既是蕭巋的妃,又是沈不遇的女兒,倘若用她作為人質,當真妙哉!”
戰鼓聲傳到了皇宮,休休站在台階上眺望宮樓方向。此時殘陽在西邊染成血紅,天地間蒙上一層壯麗的顏色。伴隨著震天動地的廝殺聲,聯軍的長矛鐵盾發出凜凜的寒光。
戰爭比預料的還激烈。隱約有種不祥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她蹙緊眉,神色嚴肅,在金磚地上來回徘徊。
“休休。”一驚回望,隻見蓉妃促步而至,滿臉焦灼之色。
“怎麼辦?鄭渭要打進來了,那些臣子都沒了辦法,巋兒怕是抵不住了。”蓉妃急道。
休休心裏緊張,表麵裝出輕鬆的樣子,扶住蓉妃安慰道:“送去北周的信使已經走了十幾天了,楊大將軍一定會趕到。您放心,皇上是雄主,國有急難,定會拚死保護。”
“楊大將軍不能來了。”後麵兀地傳來沈不遇的聲音。二人回身,沈不遇拄著拐杖,一身嚴謹的朝服,臉上也是一片肅然。“鄭渭處心積慮,與北周王族外戚沆瀣一氣。他們早就料猜皇上會求助楊堅,便向周靜帝施加壓力。周靜帝本來對楊堅也有猜忌,竟然效法先帝批下楊堅幾道上書,隻是‘待後緩處’四字。國事之難,竟至於此!”
蓉妃聽罷,心情大亂,含淚道:“先皇曾說,君弱三代,我朝便要衰微。難道江山社稷,就要毀在巋兒這一代不成?”
這時候,蕭巋步履沉重地走來,一臉陰霾,後麵緊隨諸位王公大臣。眾人見此,紛紛圍了上去。
蕭巋臉上布滿了煙塵,眼裏全是紅絲,顯然已經疲憊至極。休休心疼地望著他,此時此刻,她不想隻是作為看客,希望能伴其身側,與他橫刀躍馬。
“殿內議事。”蕭巋顧不得與蓉妃、休休說話,隻匆匆一句,眾臣當即跟隨蕭巋直奔翎德殿。
殿內坐定,眾臣紛紛獻計獻策,不斷而來的緊急軍報又讓他們茫然以對。惶惶不安中,又有禦林軍前來稟報,如若蕭巋不出麵,聯軍必將踏平整個江陵城。蕭巋一拳擊在長案上,眼裏濺出火花,道:“鄭渭虎狼之心,若是將父皇的江山拱手相讓,我身為一國之君,怎對得起父皇在天之靈?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
他話未落地縱身拔劍,大步向宮樓方向走去。群臣一時無措,一個武將猛然撲上抱住了蕭巋的大腿,於是眾人拜倒大哭。
沈不遇滿臉通紅飽含眼淚,上前勸諫道:“皇上尚在少年便操持起國家大事,憂國愛民之心上天可鑒!鄭渭有雄兵十萬,朝中老弱病殘與之抗衡,勢必全軍覆沒。皇上,保全實力退避三舍,未必是敗。”
“安國公請講,如何退避三舍,擋住鄭渭虎狼?”
“皇上,微臣自信對四皇子頗有洞察。四皇子外表斯文懦弱,對鄭渭十分倚重,內心實則強悍精明通曉政事。先皇當初立嫡時,對四皇子也很是激賞。四皇子雖對先皇有所積怨,但是心裏清楚明白,這後梁江山屬於蕭氏,斷斷不會讓外姓定國理政。隻要皇上認可四皇子,鄭渭縱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請皇上拋開私人恩怨,念在親情的份上對四皇子有些許讓步,這場戰火該當熄滅。”
蕭巋默然,臉色忽青忽白,片刻幹澀地笑了笑:“也好也好,我便讓這個四弟一回,無妨。”
說完,大踏步出殿去了。休休依然站在台階上,聽著宮外如雷呐喊聲。突然一陣轟的巨響,一串火焰衝天而起,掉落在前殿梁柱下。宮女內侍驚慌失措,又忙碌著澆水撲火。顯然談判陷入僵局,雙方各持己見不退不讓。未及半個時辰,沉重的宮門發出隆隆的撞擊聲,宮外殺聲震天。放眼望去,衣件物什散亂遍地,宮裏男女老少竟是落荒奔走,狼狽鼠竄。休休獨自朝宮樓走去,風聲肅殺,空氣裏有煙熏的味道。還未至宮樓下,正見沈不遇一瘸一拐地出來,看見她,愣了愣。“不是講條件嗎?鄭渭想怎樣?”休休大喊道。沈不遇麵色灰白,沉重地歎了口氣,才遲疑道:“鄭渭以長江為界,要將後梁半壁江山割讓給他,皇上已經答應。”休休心裏氣憤,冷笑:“自古以來,大小諸侯相互蠶食,誰的土地沒有被別人占過?古人還有臥薪嚐膽的故事呢。也罷,與其無休止糾纏襲擾,暫且避其鋒芒,皇上早晚會複仇的!”
可是,既然答應了,為何戰火愈燃愈烈呢?“唉……”
沈不遇望著休休,神情複雜難耐,眼角竟滲出一滴眼淚。休休心中不祥之感更加激烈,一顆心怦怦直跳。
“蕭灝……竟然提出將你擄去作為人質,皇上斷然不肯答應。”沈不遇顫聲道,“蕭灝大言不慚,此等齷齪人物,皇上哪兒受得如此挫折屈辱!他視你為無價之寶,把你交出去,豈不割了他的心?”
休休臉色慘白地站著,目光投向蕭巋所在的方向,眼裏蒙著一層水霧。恍惚中,她站在人生的懸崖邊,耳邊是隆隆的撞擊聲和連綿不斷的廝殺聲,像是清楚地提醒她:她必須去。
這樣的時刻,她竟平靜下來,道:“幾百年來,皇家恩怨糾纏,誰打誰都有一番慷慨理由,怎是一個‘妃子’了得的?承蒙皇上眷愛,我替皇上做件分內事也是應該的。讓天下百姓過上太平日子,我即使赴死又何妨?”
“休休……”沈不遇無奈而絕望地叫道。她不再回頭,咬了咬蒼白的唇,腰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向宮樓。蕭巋在宮樓上站著,罩甲金盔,甲胄下明黃的袍角撲撲翻飛。“殿下。”她還是習慣這樣稱呼他。聽到她的喚聲,他緩緩地轉過身。夕陽的光映照他的麵頰,燦爛得不可言喻。
休休眯起眼,竟溫柔地笑了。他天生就是帝王相啊!
蕭巋眼裏的疼意一閃而過,呆了片刻,猛地展開雙臂擁住她,緊緊地抱著,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吻她,仿佛這一生看不夠、吻不夠。她的耳畔是他一聲重似一聲的心跳,她笑著,埋首更深。
能夠這樣沉湎在他溫暖的懷抱裏,一輩子,該多好。愛他,就必須去,不舍得也要舍。“我去。”她靜靜地說。可是,這決定,多麼地教人哀婉。
“為什麼要讓你走?為什麼?”他顫抖著,呢喃著,“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命運為什麼要讓我們分開?休休,我不願意!不願意!”
那一刻,他痛楚地咀嚼了自己年輕時種下的苦果,真切體會到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的滋味。心愛的女子就要離他而去,真的就要離開他了。
“從見到殿下的第一眼起,休休便對殿下心存景仰。這顆心,永遠隻裝殿下一個人。”
她笑著,說著最後的綿綿情話:“憑借殿下的節操和膽略,還有忍辱負重不計個人得失而全力維護大局的德行魅力,四海文武豪俠爭相歸附,總有一天,殿下會巍巍然佇立在統一的後梁土地上。為了殿下的宏圖霸業,休休理應和皇上共同分擔磨難。等到將來,也許幾年,也許幾十年,殿下若是還記得在遙遠的地方,有個叫休休的女子在等著你,我也就滿足了。”
“休休。”他忍住淚,將頭壓得更低,不住地吻她。
她依然微笑著,替他理好鬢發,細心地擦去他額角的煙塵。她的骨子裏也有一番驕傲與堅執,走,就要微笑著走。
然後她轉過身去。“休休……”熟悉的令人心動的喚聲。
她含笑吟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如此剛烈的訣別,不見來時路。他們的愛被馬蹄踏碎,淚水濕潤著他送行的臉。他看她漸漸走出視線,不知道,這一生,他們是否還會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