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石火間,一幅畫麵在蕭巋的腦海裏清晰地閃過。蒼茫而靜穆的雪天,天地間似有沉悶的嘯聲穿越,一道紺色的人影從天而降。伴隨著一道道電閃雷鳴般的光芒,蔣琛矯健的身形時現時隱。蕭巋依稀聽到人的驚呼聲,車簾內有一道道鮮紅湧出,彌散到晶白玉潔的雪地上……多少雜遝的記憶,呼啦一聲崩散開來。此時微風送聲,蔣琛大笑著,陰冷的聲音似嘲似諷:“有其父必有其女,看你性情也灑脫得很,一大一小一塊兒死了吧!”利劍在空中劃過,休休絕望地閉上了眼。恰在危急時刻,蕭巋的身影從側旁躍入,寬袖揮過,雙劍在半空中發出鏗鏘的碰撞聲。聽到聲音,休休驀然睜眼,蕭巋的身影正落在自己麵前,那被削去的一截袖口,在空中撕扯成片片,紛灑下來。
“蔣琛,你好大膽!”蕭巋怒目而叱,“上次你奉命去殺休休,卻錯殺了儲天際。你居心叵測,濫殺無辜,豈容我饒你!”
此番蕭巋不帶一名隨從兀地出現,蔣琛大為驚愕,生生將劍收回,單膝跪地道:“奴才此番已抱必死決心,等殺了沈不遇,要殺要剮隨皇上處置。”
“他們都是我的人,我不會任你肆意妄為的!”蕭巋斷然道。沈不遇聞言,顫抖著聲音嘶叫:“皇上英明果決!皇上,替微臣殺了這小子!”
此時的蕭巋對沈不遇的叫聲仿若不覺,他的目光已經投向休休。他徑直走到她麵前,用驚痛交加的目光凝視她,臉上染了深深的痛意。
“怎麼不聽話?”他邊幫她鬆綁,邊嗔怪道。休休隻是淺淺地笑,心裏湧起甜蜜。就在這時,跪地的蔣琛一躍而起,劍指沈不遇,大吼一聲便搶步直刺。休休看在眼裏,不禁“啊”地叫出聲。與此同時,始終保持警覺的蕭巋再次出劍,雙劍相撞激起滿眼火花。
“皇上,奴才反正已是死路一條。此老賊必殺,恕奴才不敬了!”蔣琛大呼。
蕭巋勃然怒喝:“我不許!”二人對打起來,刀光劍影看得人眼花繚亂。
休休一臉緊張地望著,無奈雙手還未鬆綁,隻能徒勞地掙紮。雙方對峙了幾十個來回,漸漸地分出伯仲來了,蔣琛的劍法嫻熟,一個當頭猛攻,蕭巋手中的長劍脫手飛出。又是砰的兩聲大響,顯然蔣琛也拚足了最後的力氣。蕭巋未能穩住身形,踉蹌了幾步,一個踏空差點滾下懸崖。
“殿下!”休休驚叫。蕭巋就勢抓住藤枝,身子在半空中懸著,始終沒有力氣上來。蔣琛哈哈大笑,目光決絕地對著蒼天,道:“爹,娘,孩兒替你們報仇的時候到了!”
驚呼聲中,休休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攝人魂魄的光,帶著曾染著天際鮮血的劍,再次向沈不遇的胸口刺去。
恍惚中,眼前倏地又濺起一片白光,淩空飛落一個敏捷身影。那人縱躍劈劍,一個晴空霹靂擊中了蔣琛。蔣琛防不勝防,用劍擋住,隻是氣力殆盡,沒幾個來回,便急急踉蹌後退。
“四皇子!”休休眼淚婆娑,說不清是悲喜交集,還是激動萬分。此時蕭灝趁機跨步上前,劍氣抹上血腥,重重地捅入蔣琛的胸膛。“你殺我……怕我將你表妹的醜行說出去……”蔣琛撫胸,咬牙說了幾句,接著轟然倒在地上。休休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蔣琛倒地,聲音蕩在風中:“不要殺他……”蕭灝滿臉冷寒之氣,指著蔣琛道:“早就注意你了。今日發覺不妙,你果然在這裏。”
蔣琛喘息,露出痛苦的神色,道:“隻可惜……”
“沒有可惜的了。”蕭灝冷冷地說道,緊接著又補上一劍。蔣琛痙攣地掙紮幾下,便沒了動靜。休休一陣眩暈,雙手拚命地掙紮,哭著喊:“為什麼要殺他?他可是沒爹沒娘的孩子,你怎麼忍心下手?”
“我才是沒爹沒娘的孩子。”蕭灝忽地一笑。待說完,他轉身走向懸崖。豐神翩翩的背影,變得有點僵冷。
休休掙紮得急了,喘得說不出話來,同時,一股莫名的寒氣透骨。她不敢置信地望著,看著蕭灝這張俊秀的臉龐上陌生的神色,當胸似被塞進一團棉絮,堵得她分外難受。
蕭灝一直走到蕭巋麵前,看他懸在半空掙紮的模樣,竟淡淡漠漠地笑了。蕭巋向他伸出一隻手,喚道:“灝弟,快拉我一把。”
蕭灝果然伸出手,拽住蕭巋的手,一把拉住。蕭巋正要躍起,蕭灝突然鬆開手,仿佛釋下了所有的重負罪孽。蕭巋整個身形下墜,一隻手拚力抓住樹藤,身子在半空晃蕩著。
“殿下!”休休驚叫。“皇上!”沈不遇也發出驚魂的叫聲。
蕭灝麵對著眼前慘烈的景象,聲音沉重而低沉:“三哥,對不住。也許是天意吧,我不能再輸給你了。”
“灝弟,為什麼要這樣?我從未為難過你。”蕭巋雙目睚眥欲裂。“沒辦法,你總會有為難我的一天。三哥,帝王之家,總有波峰浪穀。如果不是,可能會多些自由,自在一些。別怪我,我隻能這麼做。”蕭灝說著,臉上的肌肉抽搐,形成一道怪誕的表情。他將劍頭緩緩伸向樹藤,準備橫劍抹去。蕭巋緩緩仰起臉,眯著眼看著天空,絕望地喚了一聲:“休休……”
“殿下—”唯有刹那,休休希望時間凝滯,讓她還能看到他溫柔的笑。她似乎已經聽見裂帛之聲,那顆心已經隨著那聲揪心的呼喚慢慢飄去。縛手的繩子鬆了,掉了滿地。一道白光飛掠,不偏不倚正中蕭灝的手臂。手中的劍掉下山澗,蕭灝的手臂血流如注,衣袍很快滲出一片血紅。他驚訝地轉過頭,隻見蔣琛巋然不動地屹立著,冷眼看著他。山風狂亂地卷起他滿頭長發,紺衣散亂飛舞。
蕭灝臉色慘白,扶著手臂,很快倉皇而去。“皇上,奴才對不住您……奴才這是最後一次報恩了。”蔣琛斷續吐息,身子搖晃了幾下,最後重重地倒在地上。休休忘我地撲到懸崖邊,發瘋般將雙手伸向蕭巋。落葉紛亂雜飛,夾雜著她的哽咽聲。劫後餘生的欣喜,將他們兩人裹住。飛花錯落繚繞,如繁星點點,紛紛灑灑。懸崖邊,有一對相依相偎的男女。這個時候,他們唯一想做的,就是彼此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行宮深處。休休由宮人一路指引,向鄭懿真的寢殿走去。
有宮人百無聊賴地守在院外,一見休休,急忙起了身,開鎖。沉重的院門哐當一聲打開。
天色昏沉,迷蒙的日光籠紗般,靜靜地瀉在院裏,給院中那棵粗壯的槐樹投下了一大片陰影。陰影幾乎遮沒了大半個天井,使院裏顯得陰沉森然。
休休進去時,腳步放得很輕緩,長風卷過滿地的落葉,窸窣地響著。水池的水很淺很渾,浮萍懶懶地漂浮著,一條無伴的小鯉魚在孤獨地遊弋。這裏曾經是最繁花似錦的地方,現在卻呈蕭條破敗的景致。
鄭懿真怪異的笑聲從裏麵飄過來,休休不由自主順著牆根貼過去,仿佛有什麼吸引她似的。待她抬首,驀然間,一個幽靈般的黑影挺立在門前,休休的身子靠牆凝滯了。
那身影瘦高,如無生命的冰冷石柱。冷薄的日光灑在那人身上,休休從後麵看到那人一頭長長的、黑綢般光滑的頭發。那身太子妃的錦繡華服,空蕩蕩地架在肩頭。休休從其輪廓可以分辨出,此人是鄭懿真。
“你來幹什麼?”鄭懿真驕傲地站在休休麵前,臉上還是那麼豔麗,隻是沒有一絲血色。“我來看你。”休休奇怪自己的聲音如此平靜。鄭懿真冷哼道:“別貓哭耗子假慈悲,有什麼話隻管說。”
“皇上厚葬了蔣琛。言下之意就是—皇上的命是蔣琛救的。”聞言,鄭懿真的眼睛微顫了一下。休休將此訊帶到,正想轉身離開,鄭懿真低沉的聲音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飄來:“曾經,他是我唯一能尋求慰藉的人。如今他也死了,我更寂寞,寂寞會讓一個人瘋掉。”
“皇上並未禁錮你的行動,你可以隨意出入。”休休不忍心,緩緩道。“這比被打入冷宮更難過。”鄭懿真冷冷地說,“在這個閉著門的大院子裏,荷葉已經先我一步進入枯老,沒有什麼可以等待的,我每天好像生活在一場冰涼的夢裏。”
休休聲音柔和:“你我之間不應該這樣的。”鄭懿真突然無聲地笑起來,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沈休休,我是多麼的恨你。早晚有一天,寂寞也會悄悄圍裹你的。傷心的女子到處都有,我不是唯一的一個,人們早就熟視無睹。”
休休的聲音依然輕柔:“你這是咒我嗎?無論是皇族還是百姓家,夫妻間和睦相處靠的是自己。你為什麼不讓他多愛你一些呢?”
“你是從你死去的丈夫那裏得到的教訓吧?”鄭懿真挖苦道。休休垂下了眼眸,輕歎:“是的,若今世重來,我寧願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天際哥的生命。”兩人聊話般,沒有歇斯底裏,沒有咄咄逼人。是什麼,讓她們變成了仇敵?
恍惚中,少女時代的她們如花般嬌豔,純情天真。狩獵場的山上,她們玩著遊戲,她背起她逃避西魏兵的追趕。皇宮教坊碧草如茵,光與影相疊映,那時的懿真沉浸在愛河裏,明眸善睞,麵龐美麗。
“我的悲傷,沒有人真的關心。我爹、我二叔,還有灝哥哥,為了他們自身的利益,已經毫無理由地將我拋棄了!我一個人活著算什麼?”
鄭懿真往日的鋒利陰狠已喪失殆盡,深深的痛意和悔恨折磨著她。她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般境界,她隻想除去心中的那個陰魔,所以偏執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如果是這樣,她還不如孤寂地當她的太子妃,好過在這裏淒涼度日。
她禁不住低頭,用手拍打著門框,砰砰的撞擊聲夾雜著嗚嗚的哭泣聲。休休眼含悲涼,淒愴地看著她。忽然,隱約有沉悶的鍾聲穿過天空,緊接著,似是無數的鍾鼓在撞擊,中間仿佛夾雜著千人萬眾的歡呼,一聲聲愴涼,悠遠。鄭懿真抬起臉往遠處張望,目光漸漸變得迷惘,身子貼著木門緩緩下滑,最後跪坐下去,絕望地望著休休。“冊封大典快開始了……”她惘然地說著。
片刻睖睜過後,休休依然佇立,那唇卻透了苦澀和悲涼:“鄭懿真,你不應該邁出這一步的,不然皇後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鄭懿真開始顫抖,頹唐地坐在地上。
隨著冊封大典的結束,休休以妃子的身份搬入了皇宮。不久,從行宮傳來消息,鄭懿真自縊身亡。休休為此悵惘了幾天。她知道,鄭懿真遲早會選擇這條路的。她身邊沒有了可信任的人,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她的親人包括最親近的灝哥哥都在浣邑,他們正磨刀霍霍,準備卷土重來,但是她等不來這一天。這個外表狂妄不羈的女人,內心充滿的是不安和空虛。她愛上蕭巋,不如說是愛上那個至高無上的封號。偶遇一個強悍的武士,她心存嫉恨之間隻能看到那劍舞婆娑的身影,等她恍悟回神,人已經沒了蹤影。死,算是一種歇斯底裏的反抗吧。宮漏一聲接著一聲,琉璃宮燈燃起來了,遠處的樓宇樹蔭像是抹上一層淡紅,宛如腮暈潮紅的美人臉。月涼如水,一層淡淡的光暈若隱若現,兩個依偎在一起的人兒,被月光襯著,宛若山中的仙子。
蕭巋攤開雙臂,讓休休很自然地躺在了他身邊。枕著他的臂彎,休休不由得抬頭,煙靄籠在蕭巋的臉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
作為一國之君,他更有解不開的愁結,也會麵臨著無奈的選擇吧?她情不自禁將手指撫上他的眉心,輕柔地撫摸。蕭巋的另一隻手攏在休休光滑的後腰,故作輕鬆道:“休休快看,很白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