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篇 壹(3 / 3)

似有一絲甜摻和著苦水漸漸洇開來,她蒼白的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笑意:“你的傷還好嗎?”

“好了。”他緩緩伸出手,攬住她的肩。她本想避開,一陣暖暖的感覺爬上脊背,蔓延到全身,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休休心一暖,隔著潮濕的目光,此時卻隻想做出無所謂的笑,終究無法笑出。

“我是來請殿下幫忙的。”他的神色凝重起來:“我們去裏麵說話。”說完便拉了她的手腕。正巧觸到她的痛處,她不禁低呼一聲。他凝視她,不等她阻止,輕輕提起她的手,碧荷色的袖子滑了下來。

那夜爭吵,天際氣憤之下推倒了她,手臂撞到了床架。已過一月多,那大片大片的淤青雖是淡了,還是讓人看了觸目驚心。蕭巋蹙起眉頭,臉上分明浮起難忍的痛楚:“你不好嗎?他待你不好嗎?”

她終於垂下眼簾,顫抖著道:“我很好,是他不好……求你救救他。”他生了氣,咬了咬唇,清清楚楚地說:“我知道,沒有天大的事,你是不會來見我的。你明明不好,為什麼還說好?”她搖著頭,清楚自己來此地的目的,繼續說:“天際卷入穆氏案子,被抓了很多天,現在可能關在刑部大獄。”蕭巋緩緩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起來:“沈不遇,這個老鬼,連自家人都抓了。”沉吟片刻,他高聲叫喚垂立在遠處的宮人,“快拿紙筆,帶上太子璽!”

他輕輕地扶著她的手,慢慢向殿內走。她的手不盈一握,仿佛一捏即碎。休休覺得從指梢到全身,都有一種讓人依戀的感覺。

霞影穿過漏窗,映在蕭巋的臉上,給人一種安定怡然的感覺。他專注地寫著,休休忍不住凝神望去,幾疑自己在夢中,隻覺得不像是真的。

蕭巋寫畢,喚了侍衛:“急速送至刑部,再派兵在路上接人,將人直接送到家。”他回身,安慰休休道,“不用著急,事情馬上就會辦好的。”

休休的眼中似有水波盈動,她竭盡全力控製住,深深施禮。歎息聲中,他拉住了她,眼中瀲灩著深情的光,輕輕地將她抱住,像捧著一朵嬌嫩得隨時要被風吹倒的花。“我送送你。”

他們並肩走在通往宮門的青石路上,此時一眼望去整個湖麵平滑如鏡,天色漸晚,濃濃霧靄籠罩堤上竹林。

“聽說我離開的這幾月,江陵並未下過雪。”他說。“沒下雪不是更好嗎?”她應道,感覺這樣閑閑地說會兒話,真好。在她的記憶深處,過去的冬天和這個春天,是那麼的寒冷。他自信一笑,眉宇間宛如出了鞘的刀劍:“我倒希望能下場大雪,把全梁的山河覆蓋。就像一張白紙,我用手中的筆墨將重新給它繪出燦爛圖景。”這樣的神色和語氣,與以前所見的蕭巋判若兩人。休休突然懂了,忍不住側頭,正見到蕭巋帶著溫柔笑意望著她,嘴角抽起一絲無奈。曾經那個星皎雲淨的夜晚,馬上重重疊疊的一對人影,他們十指交纏,那麼的和諧安逸。

眼前房帷依舊,花月如常,而斯人隔絕已多少日子?想起天際還在受苦受難,她已然失去了尋芳的心情。

淒淒寒風中,她向他拜別。他的聲音似在顫顫飄動:“休休,我們都做錯了,不要再錯下去了,你知道嗎?”

“即使是錯,我也要錯下去。殿下不是以前的殿下,你會是曠世名主,會變得更強大。休休的世界很小,隻是一座庭院,一個愛我的夫君。能滿足固然是好,不能也隻好這樣。殿下保重。”

她含著淚離開,不忍回頭。遠處,鄭懿真變幻莫測的臉在湖光的倒映下時隱時現。她木然地望著青石道上相攜而行的這對男女,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兜頭蓋臉地澆了下來。蕭巋英挺的輪廓半明半暗,隻瞧見他想牽住沈休休的手,沈休休不知道躲避,隻是加快了腳步。蕭巋唇一揚,朝她微微一笑。

鄭懿真想,那種笑,對她來說都是奢望的。她緩緩起身,眩暈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還未站穩就幾欲跌倒。恰在此時,蔣琛進入水榭,伸手拉住了她。懿真發泄似的推掉蔣琛的攙扶,眸子裏露出凶煞的神色,雙唇顫動。

幾個字從她嘴裏蹦出,除了她和蔣琛再無第三人能聽見。“心頭之患啊!”

天際終於被抬回了家。因是受了酷刑,遍體鱗傷,加上從益州到江陵長途跋涉,虛弱的身子經不住顛簸,到家時已是昏迷不醒。休休在天際身邊隨侍藥爐茶灶,衣不解帶數日。幾天後,天際終於清醒。他抬眼望著休休布滿紅絲的眼,臉上竟浮現自嘲的笑:“我現在明白,在我決定娶你的那一天,嵇大人已經放棄我了。這次運貨,不是重用我,實是利用我,鋌而走險。我隻是他們扔下的一枚棋子。事到如今,誰還顧得上我的死活。”

“是我害了你……”休休流淚道。“看來我在江陵是待不住了,誰叫我投靠錯了人。官不能做了,你又這樣,現在誰都不要我了。”天際神情頹廢。休休連忙勸慰說:“天際哥不要這麼說,休休不會離開你的。你走到哪兒,休休自然跟到哪兒。”天際的眼中似有光芒一閃:“你真的會跟著我嗎?”

看著天際充滿期待的眼睛,休休鄭重地點了點頭。天際還是不確定,問:“我想回老家去,你舍得離開這個地方嗎?”

“當然一起去。”休休裝出輕鬆的樣子,“我們是夫妻,不是嗎?”天際歎口氣,伸手吃力地握住休休的手:“不管怎樣,我還是信你。這段日子我也不好過,總感覺你已經走了。我不該怪你,讓你受委屈。”休休說道:“別想這麼多了,等你傷好了,我們就回去。”二人團聚,又說了些閑話,天際終於昏昏睡去。休休疲倦地走到房門外,暮色四合的天空,似有淡薄的紗籠著愁雲揮之不去。她緩緩地坐到冰涼的台階上,抱膝而思。

他說,我們都做錯了。她也做錯了嗎?至少這一次離開,她做對了。

或許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見了孟俁縣的鄉裏鄉親,日子過得平淡些,一切都會好的。

這天有客人來晗園,竟是久違的大皇子蕭韶。“嘿,休休。”蕭韶一身簡單的布衣,打招呼,“天際老弟的傷勢如何?”

“大皇子,你還好嗎?”休休又驚又喜道。對蕭韶,她是親切的。他像個兄長,又像個愛熱鬧的朋友。穆氏勢力剪除,皇後自裁謝國,蕭韶自然是陷罪之身,怎麼今番會出現呢?“不要叫我大皇子了。”蕭韶倒氣定神閑,無所謂地聳聳肩,話也說得有幾分戲謔,“削爵、罷黜、斬刑、流放……這王城氣象搞得比過年還熱鬧。我本戴罪,以為這頭顱也保不住。幸好三弟回來替我說話,說既未問刑,便非罪人。於是我被朝廷擬議削爵奪地之罰,以平民之身送雲夷邊區養息。”

休休聽了,既欣慰又說不出的難過,道:“皇家爭權,殃及無辜,大皇子想得開便好。”

“生在皇家,還不如普通人家自在。”蕭韶感慨道,“身為父皇的兒子,理應為父皇、為朝廷盡忠盡孝,我這幾天就走。”

“你在這裏不也一樣可以盡忠盡孝嗎?”休休不舍,率真地問。蕭韶哈哈笑起來,又無奈地搖搖頭:“休休妹妹還是老樣子,純真善良,不枉我蕭韶認識一場。我表麵糊塗,心裏如明鏡。以前對你說過,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國公,母後是皇後,很多東西我就不能去爭了,不然,頭破血流的會是自己。你看,報應來了。”

一番探望過後,蕭韶免不了安慰天際幾句,也不多說自己的處境,和夫婦倆告別。

“這場紛爭,讓天際老弟無辜受牽,難為你了。”休休送蕭韶到門口,蕭韶轉眸看向休休,似在猶豫,又下了決心道:“有件事,本來不想告訴你,怕影響你們夫妻感情。不過現在,看你對天際老弟內疚太深,我不想永遠將它帶走,也許說出來,你心裏的負荷能減輕些。”

“什麼事?”休休有些不安。“三弟私藏楊堅,被貶成庶人……其實是天際老弟向嵇大人告發的。”聞言,休休久久不能言語。蕭韶安慰道:“此事已經過去了,他也是為情所困。傷成這樣,你就不要怪他了。”

說罷,他聲音凝重,聽不出任何情緒:“就此永別了。三弟,他會是個明君。”

休休目送蕭韶的車馬漸遠,心裏一牽一牽推堵得厲害。她獨自在院子裏哭了很久,仿佛釋下了舊的重負,又仿佛背上新的包袱,說不出的無奈。

眼前的河山含著一種肅穆,落英紛紛,如夢如煙,望不盡天涯人間。命運,就這樣落幕了吧。

天地之大可以存身,可是心存放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