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遇避開柳茹蘭的眼,輕輕一歎低聲道:“天際已陷罪,以罪責之身關在刑部。”
“那休休怎麼辦?老爺,看在翁婿的分兒上,你要救救天際啊!”柳茹蘭大吃一驚,急得提高了聲音。
“你以為我真想害儲天際?他們已經成親了,既成事實,我還有什麼話可說?”沈不遇蹙起眉頭,滿腹積鬱想發泄,“可是,我的忠言良語,他們哪一次聽進去過?儲天際投靠嵇明佑不說,休休急著要嫁給他,而你,還有欣楊,把我當做惡父天天與我作對!”
“縱是有失,也是為了大家好。這朝政,誰掌權誰當局,我們婦道人家哪裏會知?”柳茹蘭心內彷徨,隻能幹站著流眼淚。
“讓儲天際下獄,並非我的本意。隻是我置身事內,大權亦當大責,如若這個時候為儲天際開脫,怎能服眾?朝野何人還會信我?”
“妾身知道老爺的難處。可是休休怎麼辦?可憐的孩子……”夫妻倆說話間,守門的侍衛前來稟報,休休要求見老爺。二人麵麵相覷,沈不遇沉吟,朝柳茹蘭揮揮手:“你還是避開為好。她恨我已經夠了,不要連你都怪怨上。”
休休跪在地上,滿臉掩不住的愁容。沈不遇負手而立,良久不說話。
她分明是來求他的。他想起以前她對他的諸多不敬,此時正是磨她銳氣的時候,他不能軟了心腸。於是,他輕咳一聲,口氣生硬道:“你要我放了儲天際?”
“他畢竟是您的女婿……”休休輕聲回答,聲音帶著說不出的疲倦。
“你從不肯認我這個父親,今日倒想認我了。為了這個儲天際,你受了多少罪?我明明幾次三番勸你,不要嫁給他,不要嫁給他,可你偏不聽。這下好了,婚後他不理你,自顧自跑去益州,如今落了個身陷囹圄的下場!”
“讓我見見他……”休休的聲音越說越輕。沈不遇還未消氣,答得極幹脆:“那不行,這是刑部的事,我這個做宰相的,假公濟私無異於自壞法度,怎能做到舉朝同心?”休休沒料到他竟斷然拒絕了,一時蒼白了臉,默不出聲。沈不遇有點於心不忍,但還是自顧自地訓道:“這麼多年,為了沈家,我是何等艱澀清苦地挺過來了?為了蕭巋,我一心輔佐,為了你,我不惜鬧得家裏雞犬不寧。如今相互間嫌隙越來越深,全是你們這些孩子年輕不懂事,意氣用事!後悔了吧?今後,你們要順從我、聽從我的話,我自會想辦法—”
話音未落,隻見休休站直了身子。她什麼都不再說,扭頭便走。沈不遇被休休執拗的性子氣得噎聲,待他張口欲喊,已是來不及了,人已在他麵前消失了。初春的白日光芒慘淡,休休煢煢獨立在宰相府外,迷惘地望著眼前蒼茫的天空,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他要她拿她唯一保持的自尊來交換,她是絕不妥協的。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後麵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回頭一看,原是二夫人柳茹蘭。看著休休惘然的眼,柳茹蘭隱忍著心痛,抓住休休的手腕道:“不要恨你父親,他隻是嘴上說說,心裏也是著急。休休,你且忍著,天際會回家的。”休休有些睖睜,此時像一個無措而悲哀的孩子,說著孩子一樣的話:“我做錯了嗎?”
“孩子,別一個人在家,搬回這裏來吧。燕喜她好得差不多了,讓她陪你,好不好?”
“不行,天際哥要是回家見不到我怎麼辦?我要回去等他。”休休拒絕了柳茹蘭的好心,神誌恍惚地上了馬車,也不顧柳茹蘭在說些什麼,將臉埋在了青帛裏。她坐在馬車中隔著簾子,仍能聽到風聲,伴著寒冷的氣息。到了城中,陣陣喧嘩聲湧進了她的耳內,讓她刹那間猶如夢醒了一般。恍如隔世,算來她待在晗園已有一個多月,幾乎忘記外麵是什麼樣子了。馬車緩緩停止,她俯身拉開一些紗簾望去,隱隱約約看到外麵的景色。賣貨的人和行人都讓在路旁,風吹得他們的束發衣袂繚亂,臉上更顯得緊張肅殺。
“出了什麼事?”她問車夫。車夫道:“一班罪臣經過,也不知道怎麼處置。”說話間聽到隆隆的車軲轆聲,隻見幾十輛木柵刑車沉重緩慢地駛過。當先的刑車上便是嵇明佑,背負粗大的荊條,須發散亂,嘴裏還不斷地唾罵著,全然沒有當初軒昂光鮮的氣派。其餘的囚犯或衣甲破爛,或鮮血淋漓,其狀慘不忍睹。
休休想起了天際,此時他是不是也落得這般淒慘光景?她忍不住全身發顫,無聲地哭泣起來。
外麵隱約有人在議論。“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啊,這一眨眼的工夫,穆氏就完了。”
“皇上不是正盼著這一天嗎?這儲君之位,非三皇子莫屬了。”
“前方捷報頻傳,聽說三皇子不日就將凱旋。沈大人、浣邑侯這些重臣,忠心耿耿還鏟除奸佞,幫三皇子掃平道路,這功勞可真不小。”
“等著看吧,浣邑侯手持重兵,操國家權柄,家裏還有個四皇子呢,這自身忠不忠、正不正,還很難說。”朦朦朧朧聽著這些話,休休心裏泛起說不出的滋味。隔了很久,馬車繼續起動,她將身子靠在車內,不再動彈。波譎雲詭的爭權奪利,總要消除一些人,來換取另外一些人的穩定快樂。可是,為什麼天際哥就注定要被犧牲呢?他有何過錯?這樣公平嗎?“要是我們都在孟俁縣,不到這個地方,就不會出這麼多事了。”
“總有一天,這些消息會傳到天際他母親的耳朵裏,她會不會為當初的選擇後悔?”
休休一路笨拙地想,一路牽掛天際。進到晗園時,她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剛進房內,便眼前一黑,頹然倒下。
用人聽到動靜過來,見此情景連忙將休休扶起。休休怕用人又去柳茹蘭那裏稟告,便有氣無力道:“我是心煩意亂體力不支,你去熬些拆骨湯。”
白日很短,晚膳時天色就黑了。休休隻喝下幾口拆骨湯,便臥榻不起。那個春夜那麼冷,而她全身更冷,冷到骨髓都要結凍了。她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仿佛整個身心都被填滿了寒冷,讓她無思無想。
迷迷糊糊她聽到遠處有鞭炮聲、歡呼聲,皇宮方向洪鍾長鳴。而她隻是靜靜地躺著,人在迷離中,看不見痛苦,也根本感覺不到快樂。她那時以為自己快死了。如同一盞風中燭,隻要輕輕一吹,就會熄滅。
落日斜,湖光灩灩,蕭巋的行宮沉浸在虹霓光色裏。冷風過處,寂靜無聲,一名女子跟隨禦林侍衛拾階而上,披風將她從頭到腳包裹起來,風拂過窈窕身姿,鋪上青石板路。
太子妃鄭懿真坐在水榭內,四角早放了炭爐,燙了合歡花酒的香氣幾乎要將人熏醉了。她身上的刻絲貂裘直耷到波斯地毯上,兩隻毛色幽亮的黑犬在地毯上嬉戲打滾。
懿真一手托腮支在桌上,目光死盯著朝這邊走來的女子。正好一陣風起,女子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額際。懿真認出是誰,麵上淩厲了許多。
“小畜生,給它點甜頭,就鬧個沒完沒了!”她高聲罵道,順勢踢了黑犬一腳。
聽到聲音,休休攏了攏披風,將風兜緩緩除下,朝懿真恭謹地施了禮。侍衛忙行禮跪下,回話道:“儲夫人有急事想見太子殿下。”懿真不急不緩地道:“太子回來才幾天,儲夫人又找上門來了。說起來你父親和我父親都是功臣,我又怎好不讓你見麵?剛才虧了別人提醒,才想起你是有夫之婦,我還當你是沈休休小姐呢!”
休休一瞬間屏息,麵上驀地騰起了尷尬的紅暈,心裏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倒是侍衛機靈,見太子妃並無阻攔之意,壓著嗓子道:“夫人請。”休休連忙垂眼,走的步子有絲慌亂。直到過了湖池,她才有些定神,不由得輕輕地吐了口氣。她承諾過,此生不再與他見麵。
可是,為了救天際,這隻能是最後的辦法了,也顧不了這些。暗淡的光線和一點點的彩霞繚繞,不同的光影將她夾在其間,她的身影就愈見單薄。她微微抬起頭,意識出現一種迷離,仿佛隔了幾層紗簾,看不清楚前麵的景物,卻依稀看見有個挺拔矯健的身軀,大步朝她走來。
凝神看去時,蕭巋已經站在她麵前。一縷光線照在他的麵容上,眉目清俊,目光晶亮,像她初見他以及夢中所見的一樣。
是的,他是儲君了。霸氣外露,一副帝王麵相。人的心畢竟會變,如今她這番模樣,沒有嫣然嫵媚,有的隻是幾分悲哀和憐憫,分明像個怨婦。他會怎麼看待她?說不定他會笑話她的。
二人麵麵相對,靜默中,她聽到他一聲輕微的歎息:“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