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紅篇 叁(3 / 3)

她望了望院子,嘀咕道:“都卯時了,劉老爺怎麼還沒來呢?”遠遠地有鳥聲傳來,斷斷續續,淒淒切切。想來人間不會有如此快剪,剪斷滿懷柔情一腔愁緒。

天際變得恍惚,腦子裏是休休失魂的模樣,她撲進他的懷中,眼裏是掩飾不住的依戀。

“天際哥,卯時一到,我等你,你一定要來。”那聲音潮水似的湧來,又潮水似的退去。天際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院子裏有了動靜,嵇明佑陪著劉老爺夫婦春風滿麵地過來。倪秀娥首先起身,暗暗捅了捅天際。天際猛然睜開眼,定了定神,母子倆含笑迎了出去。

在郊外那個小山村,蕭巋百般聊賴地等待著休休。卯時到了,村外還是沒有車軲轆聲,他有些急躁,命令隨行的貼身內侍去村外瞧瞧。內侍拍了拍酸疼的雙腿,委屈道:“殿下,奴才已經跑了四個來回了。您這可是要折殺奴才啊!”

“休得囉唆,趕快去!”蕭巋皺了眉頭。內侍領命而去。

蕭巋半倚在台階上,眼睛低垂,睫毛細密地覆蓋下一道淺影。耳畔有風吹樹葉窸窣的聲響,節奏明快。他的睫毛動了動,薄薄的嘴唇抿起。

這段日子以來,他總是喜歡整個人沐浴在日光下,呈半寐半醒狀態。在光暈裏,他會尋找到那張清秀的含著羞赧的麵頰,然後好像可以碰觸到一般,一隻手無意識地舉起,極輕柔地撫摸。然後等著她消散淡化,最後什麼都沒有。

有時她低眉垂眼,有時她抬眸一笑,純然沒有一點陰影的笑容。他心裏無端地躁動,翻了個身,歎了歎氣。內侍出現了,步子有點慢吞吞的。蕭巋感覺失望,拾起一粒小石子,準確無誤地擊中內侍的靴麵。內侍故意誇張地“哎喲”一聲,裝出齜牙咧嘴狀。蕭巋並不笑,無聊地拿竹枝在地上劃字。內侍望著不斷出現又擦去的“休”

字,討好道:“殿下即將出征戰場,忙裏偷閑約會休休小姐,算抬舉她了。她要是不來,奴才去宰相府逮了她,要她好好伺候殿下。”

蕭巋雙目陡然一橫,竹枝甩在內侍頭上。內侍這回真吃痛,不敢再說,慌忙垂立一邊。

時間在慢慢過去,灰蒙蒙的天空透出太陽,日頭向頭頂移動。蕭巋站了起來,日光將他的身影拉得波動不定。他的內心也起了小波動,聲音極細,麵上還有一絲悵惘。“她要是真不來呢?”

一旁本來手足無措的內侍,忙應道:“殿下想要的,誰敢不依從?那是休休小姐的造化,一般人做夢都盼不到呢!”

蕭巋滿意地點點頭,嘴角再次蕩漾起自信滿滿的笑意。又過了良久,日頭在頭頂高照,村外終於傳來車軲轆的聲音。內侍耳尖,喊道:“殿下,來了,來了!”蕭巋霍然起身,陽光映著他的臉,孩子似的甜蜜地笑著,連瞳孔都是晶亮的。

車軲轆聲由遠而近,不多時,一輛極為普通的馬車出現在他們麵前。駕車的是個農夫,馬車破得連個簾子都沒有,就這樣晃晃悠悠從容地從蕭巋麵前經過。蕭巋望著馬車遠去,神色漸漸變得沮喪,他發狠地踢了一記皇家精雕細琢的車架,生氣道:“不等了,回去!”

天際如坐針氈。日頭穿透樹蔭,照在地麵一片斑駁。他仿佛看見休休孤零零地站在陽光下,單薄的身影隔著日光,忽長忽短,漸漸模糊。母親和劉老爺夫婦談得正歡,時不時發出很得體的笑聲。她本來就健談,很容易拉近人。此時天際卻顯得不耐,甚至盼著相親快點結束。“幾時了?”他問倒茶的女用。女用告訴他卯時快過,他中了魔似的,突然站起身。廳裏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倪秀娥停止了說話,疑惑地抬起眼。嵇明佑早已察覺到異樣,一直不動聲色地盯著天際,此刻斷喝道:“幹什麼去?”

天際不應答,朝嵇明佑深深一躬,又朝劉老爺夫婦深深一躬,嘴裏說聲“抱歉”,便撒開雙腿奔出了客廳。

倪秀娥大驚,哂笑著屈膝施禮,高喊著兒子的名字,小跑著追了出去。卯時已過。休休坐在門外,眼望著天空,逼回了酸澀的眼淚,心間雖仍然失望,卻忽然安定了下來。

“沒什麼好哭的。天際哥沒要我,是我不配。命就如此,我認了,該離開江陵了。”她苦澀地笑了笑,緩緩站起來,獨自就這樣默默離開。

“休休!”

天際的聲音。她驀然抬頭,眨了眨眼,似乎此時此刻才明白天際真的出現了。她望定他,等著他慢慢走近,不安地、不確定地等待著。天際滿額是汗,緊繃的臉卻緩和下來。他伸手抓住休休的手,第一次溫柔地袒露自己的情緒。“記得小時候我向你爹發過的誓言嗎?我要娶你。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到今日,還是沒有變。願望就在眼前,它就要實現了,我怎麼會白白放棄?休休,卯時已過,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說到這裏,他鼻子一酸,眼裏有了濕意。休休不言語,抬袖輕輕拭去他額頭的汗珠,將頭緩緩倚在他的肩上。天際不由得粲然一笑,摟住了她。

兩人靜靜地擁抱在一起。沈不遇、柳茹蘭等人恰好尋找到此,見此情景,全都愣在那裏。倪秀娥急匆匆追來,老遠便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半晌,她心境一閃,躲進了牆角邊。

天際的府邸。休休和沈不遇對峙著。她神色冷漠,連正眼都不想去看他。當她離開沈府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懼怕他了。沈不遇滿臉怒意,斥道:“你離家出走,膽子也太大了!我好歹是你的父親,沒經過我的同意,竟敢自作主張,為所欲為!”他原本在倪秀娥麵前同意兩人交往,是為了順利說服休休回江陵。後來因為休休的身世暴露,加上朝中諸般要事,他倒把儲天際給遺忘了。結果一疏忽,無端地生出枝節來。

休休絲毫不驚慌,冷笑道:“我的父親早死了,死在你的手裏。他養育了我十六年,卻是替害他全家的人養育。天理循環因果報應,該是我為他盡孝的時候了。”

“你為一個死去的人盡孝?”沈不遇陰沉道。“我不止盡孝,我還要贖罪,替所有死去的人贖罪。”沈不遇頓時啞口無言。今日的休休已非當日的休休,她不再為他左右,他也無力去掌控。他們是父女,彼此間橫著一條鴻溝,他跨不過去,她恨他,自然不會邁近一步。

這就是事實。沈不遇感覺自己敗得一塌糊塗。他自認聰明絕頂,能夠縱觀局勢,看透人的心思,然而,在蕭巋那裏,他第一次敗了。這次,是第二次失敗。此時,他隻是像個做錯事的大人,無措又無奈,做著無力的掙紮。“你想嫁給那小子是不是?”

“是的。”她平靜地回答。“你好歹是相府的千金,我自會給你挑選個好的。儲天際背景太差,他配不上你。”

“什麼叫做配得上?”休休悠悠說道,“我本來就是苦出身,還在娘肚子裏的時候,就已經被拋棄了。那些權貴勢力,我倒配不起。”

沈不遇耐著性子,變得絮絮叨叨起來:“我知道,我雖然是你的生父,可是沒權利來幹涉你的終身大事。你現在想離開沈府,所以急著想把自己嫁了。儲天際並不適合你,你跟著他會吃苦受罪。我會介紹一些江陵的王孫公子讓你認識認識,你再做決定也不遲。真不行的話,四皇子蕭灝也比儲天際強上百倍……”

“怕是又搞出什麼遴選事件不成?”休休譏諷道。像是剝去了最後一層麵具,沈不遇無言以對。他自嘲地搖搖頭,片刻後笑了起來:“無論怎麼說,我知道挽留你已無望。你恨我,用這種方式嫁人……以後,不要後悔。”

休休答得很幹脆:“不會。”沈不遇垂頭喪氣地離開,一隻烏鴉扇著漆黑的翅膀,朝他怪叫一聲。他聽出不祥,不由得長歎一聲:“這回,她是真的離開沈家了!”拐彎處,有人好像專門守在那裏,頭綰青布,素衣黑履,至他麵前倒頭便拜:“老奴倪秀娥拜見老爺。”沈不遇愣了愣,在別人麵前重新擺出傲慢之勢,道:“恭喜啊,你的兒子得逞了。”

倪秀娥抬頭,已是老淚縱橫,聲音哽咽道:“老奴向老爺請罪來了,不孝子儲天際不聽老奴規勸,冒犯了老爺。老奴教子無方,罪該萬死,請老爺降罪啊!”

“這次怨不得你。”沈不遇無奈道。倪秀娥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老奴還蒙著夫人牽掛,卻恩將仇報,實在是沒臉見老爺夫人啊!”

“好了好了。”沈不遇疲倦地揮揮手,歎道,“你兒子的事情本官也不計較,他倆如果有緣,就隨它去。我這個女兒不認父親,我還能怎樣?希望你兒子善待她,好自為之。”

倪秀娥趕緊叩頭跪謝。待沈不遇離去,倪秀娥眼望著蒼穹,嘴裏自言自語道:“四寶,你放棄當劉老爺的女婿,選擇休休,娘不知道是錯還是對。娘隻能為你做這些了,以後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可要善待休休啊!”

她似乎又想起什麼,接著念念有詞:“陶先生,你在九泉之下保佑孩子們吧,我這就去廟裏給你燒香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