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巋站在華彩之下,望了父皇一眼,梁帝捋須大笑。蕭巋嘴角一牽,揚手,朗聲道:“拿弓箭來!”
早有宮人將備好的九龍弓奉上,蕭巋取了三支紅箭,前麵的喜轎剛跨過炭火盆,蕭巋拉弓,手中的紅箭嗖嗖掠過,支支正中轎門。
眾人齊聲叫好,掌聲、歡呼聲雷動。喜轎一落地,熱鬧的人群簇擁著蕭巋走下鋪著紅氈的赤墀。宮燈如明珠閃耀流動,展開一幅描繪皇家富貴的彩卷。此時,蕭巋朝轎內伸出一隻手,勾起一抹微笑。
這一笑,仿佛春風拂柳般光彩照人。新三皇子妃鄭懿真從喜轎裏麵出來。無法看到紅蓋頭下她的神色,隻能望見繡有翟鳥花紋的灑金新娘喜服,仿佛漫天絢爛的晚霞,灼傷所有人的眼睛。蕭巋牽著她緩步而行,連綿燈焰將二人的影子投射在紅氈上,那一刻,天地似乎靜了下來。
皇家婚典向來煩瑣,蕭巋牽著新娘走入正殿,走向正座的梁帝、皇後、蓉妃,唱和聲喧笑聲又起……蕭灝依舊站在赤墀上,默默地望著這一切。依稀中,他仿佛看見紅蓋頭下麵是休休被幸福籠罩的臉,如瀲灩展現在他眼中,又漸漸模糊。
萏辛院裏風涼露冷,休休的身影在黑夜裏煢煢孑立,風卷起她的衣袂,翻飛飄動。她默默地望著皇宮的方向,一滴淚珠劃過她清淺的麵頰。
有人進了院子,她聽見燕喜輕喚一聲“二夫人”。柳茹蘭無聲地走到休休麵前,她的手指微冷,輕輕地握住她。兩人相攜而坐,彼此沉默著。休休側眼看去,見柳茹蘭的雲鬢烏黑發亮,用香紅隔開,頭上的珍珠瓔珞搖曳生風,臉如凝脂般雪白,眼角有著細細的魚尾紋。她不會比蓉妃大吧?兩人年輕的時候,一定都很美。
“您回去吧,我沒事。”她輕聲道。柳茹蘭沉默半晌,長歎道:“其實這幾天我睡不著,想和你好好談談。這事我心裏也不好過,老爺他……”說到“老爺”,她似歎非歎,輕不可聞。“我不想談起他。”休休心中生厭,別過臉去。
柳茹蘭卻下了很大的決心,兀自說道:“我年輕的時候,父親雖居高位,可家規很嚴。老爺是父親看上的,他當著皇上的麵允諾盟誓。我向來傾慕老爺的才華,也就欣然答應給他做妾。正值後梁初建,老爺不久便升擢至宰相,一做便是二十年。我父親去世後,家道中落,幸虧我有老爺可倚靠,這才應驗了父親的話,權勢是最重要的,你一鬆手,什麼都不是你的了。”
聽罷,休休冷笑,平淡的語音裏帶著些微的譏諷:“所以,為了相位牢固,他將蓉妃娘娘送給了皇上。為了不負義背信,遭人唾罵,他明知道我娘懷孕,便想辦法讓她嫁給了我爹。您說,我爹從前對我娘幹的事,是不是他編出來的?目的是不是讓我死了心,不再回孟俁縣?”
明白了真相,怒到了極處,她心裏也有了恨意,一點點滲進骨子裏。她已激憤過太多次,在這個痛心的夜,無所謂再發泄一次。
“莫亂猜疑,孩子。我理解你此時的心情。可是,當時的處境,老爺也是身不由己。”
柳茹蘭眼裏也有化不去的怨悵,娓娓說道:“自從嫁給老爺,他對我一直很好,我以為我找到了幸福,一個可終身倚靠的男人。說起蓉妃的事,那是我嫁過來之前,我不會嫉妒什麼。你娘在沈家人緣不好,雖然我那時也討厭她,可也把她當做可憐的女人。老爺提起要認你做幹女兒,說心裏話,我一開始是不大願意的。你一出現,一雙眼睛像極了你娘,我心裏總是隱隱有所不安。既是當初老爺和你娘衝動之下,做出苟且之事,也就罷了。如今才知道,老爺看上你娘,不過是你娘長得像蓉妃,他是舊情難忘。這輩子,蓉妃才是他心裏的結啊!”
話說到此,柳茹蘭心中已淨是痛悔悲哀,竭力含住眼裏滾動的淚,身軀不住地顫抖。休休難過地喚了聲“夫人”,柳茹蘭隱忍的淚終於滾了下來。
“我父親忘了一句話,權勢固然綁得住,可你能長久地綁住一個男人的心嗎?我們做女人的,鉛華洗盡,獨自黯然。就這樣無奈地活著,榮華富貴擺在麵前,還能抗爭什麼?孩子,這就是命,你認也好,不認也好。你出生在富貴之家,也是你的幸。”
休休的淚已經止了,反倒安慰起柳茹蘭:“我知道,在這裏還有二夫人疼休休。您在我麵前落淚,還對我說了這麼多,我怎麼會不知道您的良苦用心呢?您放心,我會留在這裏的。”
她站起身,一撩衣擺就跪在了柳茹蘭麵前,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柳茹蘭扶起休休,幫她拂去裙擺上的塵埃,嘴角泛起一個寬心的微笑:“孩子你就安心地留下來吧。咱倆緣深,你就是我的親閨女。老爺好歹是你親生父親,你就原諒他,往後開開心心叫他一聲‘爹’。”
後麵的幾句,休休並沒有任何觸動,她搖了搖頭,淡淡地道:“這麼多年,他真正想到過我和我娘沒有?他考慮到別人,也是因為別人可以為他所用。這種自私自利的人,有什麼資格做我的父親?”
柳茹蘭明白一時勉強她不得,隻是笑笑,道:“你答應肯留下來,我也安心些。來日方長,這世上的人和事變得都不再計較了,你才會心甘情願叫他的。”
接著她又好生安慰了幾句,倦意已濃,由翠紅攙扶著,出院門走了。宮漏既深,遠處有樂聲隱隱傳來,婚典已經進入尾聲。這時,蕭灝再次出現在了萏辛院。
他的手裏提著一壺禦酒,朝休休含笑示意:“此酒酣醉,敢不敢喝上幾杯?”接著,將酒樽放在石桌上,緩緩倒酒。院子裏氤氳了清甜若蜜的酒香,突兀地刺激著休休的呼吸。她驚訝地望著,不知不覺中,涼薄的臉上添了一絲清美的笑意。
她小心地接過,輕輕地抿了一口,眼波流轉盈澈。“小時候,我爹喜歡在夜裏喝上幾口。人要是不長大,就沒煩惱,很容易滿足。”
“如果我們那個時候相識,無憂無慮,該有多好。”蕭灝望定休休。忽然,藍黑色的天空閃閃生輝,無數朵金黃色的“牡丹”在空中綻開。緊接著他們眼前映顯出“富貴呈祥”
“麒麟送子”的字樣,似是千樹萬樹繁花開,如雨,如蝶。
休休仰頭望著天空,整張臉被眼前的姹紫嫣紅染了色,隱忍著痛的眸間,光彩變幻。
“真沒想到,這次回來,竟能看到這麼一幅美景。”她自嘲地笑。蕭灝也苦笑:“我也沒想到……誰都沒想到。”
“宮裏的婚禮真熱鬧,一定很有趣,是吧?”休休輕聲道。
“不要去想別人,多想想自己的未來,好嗎?”
“你說得對,為自己活著。”她無所謂道。蕭灝似乎明白此時她在想些什麼,她的目光失了靈動,浮現出荒蕪頹廢,天真的笑容隱蔽在無邊的蕭瑟裏。她的這副模樣讓他心痛,於是認真道:“答應我一件事。”
休休看著他,聽著他的聲音,淺淡一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仿佛一夜之間,她已經通透了許多。
他依然執拗道:“過兩天我就要回浣邑去了,這一去,又不知道何時能見麵。答應我,等到我們再見麵,你還是那個沒有煩惱的休休,快快樂樂的休休。”
沉默片刻後,她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答應他,他的笑意漸漸加深,忽然向她伸手,狠狠地擁抱住她。
她將頭伏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一動也未動。十七年來,真正的人生才起程,一段初戀便如驚鴻掠過。命運如此操縱,不能掙也不能抗,以後的日子,還會這般暗淡無色嗎?還能嗅到梔子花清淡的芳香嗎?
四處燭光縱橫,成蔭的綠樹在煙花的染映下暗流浮動。起風了,片片落英飄灑,帶著香塵,吹滿一地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