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闕篇 壹(2 / 3)

休休垂眸,朝沈不遇施了個禮便進燒水房去了。

沈不遇開始明白過來。他是見過風浪的,轉眼便已波瀾不驚,渾不在意地一哂:“無妨。”兩人站在院子中央,相互對視。按禮製,被貶的蕭巋應向沈不遇行禮,可他此時卻昂首站得筆直,反倒有了一種無懼無畏的氣勢。沈不遇不由得苦笑,所有皇子裏,對人對事既不羈又坦誠、心有主見又鋒芒逼人的,也就隻有眼前的蕭巋而已。

從心底說,沈不遇喜歡這樣的蕭巋,甚至不乏欣賞。梁帝蕭詧那隨時可能崩塌的病體,一集抑鬱寡淡的秉性,總歸讓他少了一種君主具備的強勢。他始終相信,隻要能撐持到蕭巋做新皇的那一天,就能放開手腳與北周抗衡,為後梁爭回失去的榮耀與尊嚴。

人算不如天算,蕭巋竟遭貶黜,突兀得令人措手不及。穆氏趁機蠢蠢欲動,一旦平庸的蕭韶即位,他和眾多保皇派勢必失去強勢靠山,惶恐不得安身。最令他惱羞成怒的是蕭巋連隻言片語都沒留下就出走行宮,如若不是他在蕭巋身邊安插了一個蔣琛,天知道蕭巋會隱匿去了哪裏?

看到蕭巋親密地與休休說話,那一瞬間,沈不遇心裏又燃起了新希望。蕭巋縱然對他有所成見,危難險局當頭,也不得不依托他。十五年前,蓉妃將懵懂羞澀的蕭巋送到他麵前,如今他隻要主動與蕭巋交好,籌謀劃策,重新建立那份篤厚的信托想必是很容易的。

想到這裏,沈不遇開口道:“殿下,那場暴雨讓臣實屬不安,便著人沿路一探究竟,方知山路被毀,泥石擋道。臣派人日夜疏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殿下。”

蕭巋淡淡地回答:“難為老師費心。不過,我現在不是什麼殿下了。”“殿下此話差矣。殿下自小是在炫目光環下走出來的,能說自己是平庸無能的嗎?在臣看來,殿下是政道雄才,隻是遭人陷害淪落至此。常言吃一塹長一智,殿下生來威嚴鎮人,怎能眼睜睜看著皇權交到那個處處透著妖異的皇後手中?山中清苦,終日蚊蠅叮咬,殿下未受挾製便甘願如此?”

蕭巋臉色大變。他素來靈敏,立即從話裏嗅出不妙,急問:“我父皇呢?”“自從殿下出走,皇上體衰多病,一直深居簡出。穆氏舉措總是透著一股難以揣摩的詭秘,原本便該戒備提防,無奈皇上已是如此,諸臣又分歧巨大、莫衷一是。北周與穆氏勾結,一旦脅迫皇上傳位給大皇子,政道便掌控在穆氏手中。殿下,臣等感到智窮力竭、洞察乏力,懇請殿下出山,勸說皇上重振雄風!”

蕭巋聽罷,眼裏閃過痛意:“父皇……”“殿下縱是被貶,也是情勢所逼。國情如此,殿下與皇上父子情深,怎可一走了之、袖手不顧?”

沈不遇一副端凝狀,從腰間皮袋中拿出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蕭巋信手接過,打開,端詳著上麵的筆跡,年輕的臉上有著毫無掩飾的沉重。

“皇上親筆密詔,全然是思念心切。”“老師可知密詔所言何事?”蕭巋突兀一問。“老臣不想知道。”

“父皇要我回江陵。”“殿下是回,還是不回?”

蕭巋踱了幾步,默默思忖。這時休休端著果子露過來,沈不遇接過挨在唇邊試味道,眼角輕瞟蕭巋的動靜。蕭巋打定主意,大手一揮道:“煩請老師回去稟陳父皇,我收拾一下就回去。”

沈不遇心中暗喜,拱手道:“老臣即刻回宮。休休,隨我回去。”“不,休休陪我。”蕭巋攬住休休的腰肢,淡然一笑:“她為我而來,理應隨我而去。老師,喝完果子露再走吧。”“好好好,老臣告辭。”

沈不遇不無尷尬地苦笑,沒有去阻攔,隻搖頭拱手去了。眼前似乎又有點柳暗花明了。亂局亂勢當前,他必須趕回江陵,首在維穩,次在情事。

到了江陵後,他馬上進宮覲見梁帝蕭詧。蕭詧悲喜交加,關上寢門便與沈不遇又是一陣計議。天黑之後沈不遇才離宮,為了避嫌連蓉妃那裏也不去了。

回到宰相府,柳茹蘭正在房裏等候,關切地詢問休休的狀況。沈不遇簡短地回答幾句,輕描淡寫地提及蕭巋喜歡上休休的事。

柳茹蘭驚訝萬分,好半晌緩過神,問道:“老爺不是偏向四殿下了嗎?白日四殿下剛來過,妾身搪塞過去了。眼下三殿下前途未卜,四殿下亦未重用,妾身請老爺明心決斷,別讓休休腳踏兩條船,免得惹來無端非議!”

“你讓我好好想想。對了,休休和蕭巋暫時無事,難保以後無事。休休還是黃花閨女,你要從中加以訓導,千萬不可讓她做出苟且之事!”

“妾身明白。”沈不遇一個人慢慢地走回書房。他心緒難平,不覺信步向夜鎣池轉悠過來。眼前黑蒙蒙一片,遠處傳來更漏聲,夏夜的風拂來陣陣荷香,可以想象白天接天蓮葉無窮碧的勝景。出仕將近三十年,大事小事無數次,沈不遇從來沒有過今日這般的茫然。

“硯容,以前我盼著蕭巋能看上休休,卻未能如願。如今如願了,蕭巋卻不是什麼三皇子了。造物弄人啊!你說我該怎麼辦?”

大暑過後,秋天就來臨了,正是虞美人正盛的時節。深林裏那一排石屋空了,院子裏滿地的草花上,有馬車碾過的痕跡。蕭巋的人馬就要離開此地。

休休輕喟道:“殿下初到的時候,還是春天。那些山鳥都習慣了在屋頂上築巢,人突然走了,它們會不會寂寞?”

蕭巋衝休休一笑,平靜地說道:“山林本就是它們的巢,是我們攪亂了它們。人走了,自然會還它們原來的清靜。”

“真好,這麼大的林子,就是鳥兒的家。可我的家究竟在哪兒?”休休一反常態,目光茫然地凝視著遠處,有些許複雜的神色劃過眼底。蕭巋聞聽此言,卻不甚在意地撇撇嘴。他湊近休休的耳畔,帶著溫柔的口氣低語:“女人真會胡思亂想,不是跟你說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嗎?隻是我現在處境艱難,居無定所,回到江陵吉凶未卜。莫怕,有我在。你是回去就陪我,還是我安頓好接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