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蕭巋嘴角微微一牽,釋然了,隨意地笑了起來:“沒事就好,害我擔心一整月。”
他踱步來到她身邊,並不看她,手指有意無意地在匣子上一敲一敲的,跟他的聲音一樣漫不經心。
“大熱天的,山上時有暴雨,怎麼沒人阻攔你?路上有個閃失怎麼辦?”細聽來,有那麼一絲的擔憂。休休沒有感動,有的隻是幾分悲涼。他並未提及沈不遇,可每樁事都跟沈不遇有關。沈不遇就橫在他們之間,他無心跨過,她無力跨過。休休凝神望著蕭巋的側臉,一縷陽光映在他的臉上,顯得棱角分明而攝人心魄,像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今天他沒有趕她走,她理應感到受寵若驚的。他們的地位如此懸殊,今日一會,便是不再相見。一想到這些,她的心有隱隱的痛。
自己,真的是多情嗎?此時她很想笑,終究無法笑出,倒似有點冷漠地說道:“娘娘催得緊,我隻有領命。不過我已經講明,這是最後一次了。”
蕭巋的麵色不露痕跡地一僵,他的眼直直地看著休休。休休側過臉,望向窗外。
好一刻,蕭巋沙啞道:“我知道,如今我落魄成這樣,什麼都不是了,沒理由麻煩誰。”
“是我臉皮太厚。”休休抑製不住,扯出自嘲的笑意。她拿起案上的竹簡,指著上麵的字,隻想把心裏的話說完:“娘娘說,無論失去了什麼,到了怎樣不堪的境地,你依然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親情永遠不會變。她一直在等你,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回到她身邊……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殿下已經什麼都放棄了,到今天,我才發現,是我錯了,殿下從來沒有放棄過!”
蕭巋靜靜地站著,垂眸不語。休休心裏流著淚,卻笑了。
“遇到殿下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榮幸,即使你不喜歡我,不歡迎我出現在這裏。我還要說,能夠見到殿下,哪怕你不跟我說話,我也覺得比別人幸運。今天殿下沒有趕我,可以讓我安安靜靜地離開,非常感謝殿下。至於相爺,我不過是他的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殿下何必掛在心上?說了這麼多,連我都厭煩自己了。休休這就告辭,殿下保重。”
她不再矜持,盈盈施了個禮便轉身而去。繡鞋飛速踏過石板,石榴紅裙帶隨風飄揚,漫了一地的惆悵。
蕭巋隻能愣愣地站著,一動未動。窗外落葉如潮,天色暗淡塵土飛揚。一陣雷聲滾過,緊接著雷雨滂沱而下。此時蕭巋忍不住一顫,喧嘩的雨聲,潮水般湧進了他的耳內。
蔣琛進來,看在眼裏便忍不住道:“山裏地勢險峻,大雨說來就來,殿下怎忍心讓休休姑娘走?”
“是她要走的。”蕭巋嘴裏這麼說,想到休休的馬車在暴雨中顛簸,眼裏隱過一點不祥。
“這一個月來,殿下終日魂不守舍的,天天往牆外看,弟兄們全都看在眼裏。殿下,千萬別苦著自己了。”
蕭巋眼波一閃,拿起掛在牆頭的馬鞭子,隻速速留一句“我去追她”,便奔出了屋子。
“殿下,弟兄們跟您一起去!”蔣琛追了出來,眼見蕭巋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雨簾中。
休休的馬車行駛在暴雨中。
出來的時候,天空還燦爛著,倏忽間天幕便暗了下來,雷電滾滾。車夫開始詛咒這倒黴的天氣,不斷地驅趕著馬兒。山風呼嘯,大雨如瀑般潑灑下來,隨著一聲驚天響雷,馬兒瘋了似的向前奔跑。
休休滿臉惆悵地坐在車內。嘩嘩水聲不斷灌入她的耳內,濕重的空氣瞬時撲來。她有點麻木,雷電都變得沒什麼可懼怕的了,這樣的電閃雷鳴就如自己此時的心境,回憶轉瞬即逝,又潮水般湧入。
她不斷地問自己,為何這麼久了還是想見到他?見到了,彼此說了話,心為什麼還這麼痛?
“我一定很傻……”撫摸受過傷的手腕,她苦澀地笑了起來,將身子慢慢靠在車壁上,不再動彈。
回去後,就當做了個夢,該忘的就忘了吧。山體發出隆隆的轟鳴聲,山洪攜帶著大量的泥沙以及石塊從溝穀深壑中衝刷而下,如脫了韁的猛獸一發不可收,頃刻之間衝毀了山路。休休的馬車卷入泥石流中,崩塌的山石毫不留情地砸下,車夫慘叫一聲,車體斷成兩截,人馬眨眼間就覆沒其中消失不見了。
強烈的顛簸之下,休休驚醒過來。她一掀車簾,巨大的洪流正洶湧而來。隨著車夫最後一記淒慘的叫聲,她感覺車身劇烈地搖晃,接著上下翻滾起來。好在她手疾眼快,一把撐住把手。車蓋掀開大半,狂風漫卷其中,她眼睜睜看著自己隨著半折的車身,在泥石流有力的衝刷下,翻滾著落入濤濤江河……“休休—”隱隱,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隔著很遠很遠,她仍能聽見那聲音,夾雜在風聲起落之中,她似乎看到老家的梔子花正紛紛繁繁地綻放。她睜開了眼睛,水浸沒了她的大半個身子。雨停了,雷電聲已遠,風吹麵龐,伴著寒冷的氣息。她艱難地撐起身體,才發現自己被困在破損不堪的車體內,四麵全是混濁的泥水,山嶺就在眼前,讓她刹那間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休休—”熟悉的人聲,熟悉的馬兒嘶鳴聲。
她忍不住一顫,循著聲音尋找,就在殘損不堪的山路一端,那道白色的人馬出現了。而泥石流還沒停止攻擊,依然在他眼前湧動著。
她吃力地伸出一隻手,大聲叫道:“不要過來!”話音剛落,人馬縱身越過溝壑,便陷入泥石中艱難而行。待好不容易近到江邊,馬上的人躍入江中,不顧一切地向她遊過來。
四周的空氣似乎已經凝固,休休的淚水在眼裏打轉,視線變得模糊。休休伸著手臂,第一次這樣渴望、這樣需要他。
終於,她的手臂被他的大手抓住,緊緊地。他望定她,唇際笑意在加深,眸中光彩瀲灩。她幾乎像個孩子一樣纏住他的胳膊,就想從此不放手。
“蕭巋……”不知為什麼,她脫口叫了他的名字,淚水像決堤的洪水,再也收不住了。蕭巋緩緩將她抱出車內,不斷地用手指拭去她臉上的泥水、淚水,眯起眼笑著:“別哭別哭,我不該讓你走,這回真嚇住了我。”聞言,休休哭得更厲害了。蕭巋隱忍的眸間閃過一絲痛意,他忽然擁住她,灼人似的吻落在了她的唇間。
哭聲戛然而止。風歇了,洪流終於停止了湧動,江麵平靜了下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蔣琛帶著眾侍衛趕到了。江麵上的一對男女擁抱在一起,他依然吻著她,緩慢而溫軟,溫柔地帶走了她的相思、她的傷痛。她笨拙地回應著,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她心裏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不禁閉起了雙眼。
自從某次他不經意地一吻,她便開始做這樣的夢,許多次。這一次,便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