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霜篇 肆(2 / 3)

難得這樣清靜的日子。休休手掌上的傷已經愈合,膝蓋上的淤青也淡了許多。

隻是,她還是沒有獨自外出的自由。有關天際的消息,她隻能從欣楊嘴裏得知大略。天際在禮部門下錄事,也算是個好差事。欣楊變得忙碌了,因父親是宰相之故,倒在中常侍門下選個閑差,天天出入皇宮還能有機會見到梁帝。

休休的傷勢愈合以後,人顯得懶散了許多,終日悶悶的不說話。她不再離開萏辛院半步,院中碧瓦欄杆一帶時見她的身影。初春的時候,她在這裏植下了一棵梔子花樹,也許施養得太過於精細,別的花草開得熱熱鬧鬧,那樹卻耷拉著身子鮮活不起來,幾場暴雨之後便徹底蔫菸了。

“小時候,我也是這樣種下的,怎麼這棵活不過來呢?”休休睖睜地望著,心痛不已。

燕喜安慰道:“宰相府裏多的是奇花異草,那樹不顯名貴,土俗了些,地氣接不上。”

休休恍悟,不禁苦澀地笑了笑:“我又傻了。”這日天黑之前,一輛宮車停在了宰相府外。宮人將一匣子送到休休手裏,說是蓉妃娘娘饋贈的補品。宮人很快走了,休休坐在屋裏神思不定。

望著那熟悉的竹編藤編,休休一下子明白了蓉妃娘娘的意思。身為母親,她對兒子的牽念變得迫不及待了。

“小姐,你又要去啊?”燕喜擔憂地問。緩了神,休休平靜地說道:“去告訴車夫,我們明天一大早走。”曙光初現,東方已染淡淡霞紅,趁著清晨涼爽,休休出了萏辛院。影壁前,站著沈不遇。脫去官服的沈不遇長身玉立,平日的威懾力退去,掛著淺淡的三分笑意。兩人麵對麵站著,像是難得享受這清晨的寂靜,沈不遇率先開了口:“山路泥濘,我已經關照車夫,務必謹慎早去早回。”

他第一次說這樣關切的話語,可惜休休聽不出半點暖意。她沒任何情緒地悠悠開口:“煩勞您告訴娘娘一聲,這是我最後一次去那裏了。”

“害怕了?”沈不遇揚眉道。休休一時無法作答,目不斜視地提著匣子就走。沈不遇偏就看出了她的心思端倪,道:“他如此待你,你不去也是應該的。等忙完這陣子,我會找你聊聊,有關你的終身大事。”

說罷轉身就走,一如平日的深沉。休休不知其意,望望天色不想耽誤時辰,一臉茫然出府門去了。在以往,山路雖然崎嶇她卻還算走得順當,這次卻遇到了不少麻煩。幾經狂風暴雨,沿路時不時有碎石斷枝擋道。風雨衝刷山坡,侵蝕得溝壑縱橫,河床上漲江麵開闊,稍不留神便會人車吞噬其中,看得人不免心驚肉跳。

好在車夫駕術精湛,又是熟路,馬車晃晃悠悠進入深林。休休下了車,拍了拍酸疼的腰背,提著匣子進了林子。

清寂的山林煙靄淡淡,茂樹吹綠,繁花墜粉,一籠炊煙正從磚囪升起。休休駐足凝望,心緒激蕩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算來,從那天逃離此地起,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後,她又回來了。而他,對她的不再糾纏,一定過得很輕鬆。也許,他早把她忘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讓鬱悒的心緒舒暢了些,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坡,沿著泥牆過去。

門牆外不見那匹駭人的白馬。休休大膽地上前,朝裏麵張望著。一名侍衛提著長矛過來,矛頭上兩條被戳中的魚兒還在掙紮。侍衛一見休休,現出古怪的神情,沒待休休發問便如靈猿一般躲閃,逃進院子裏麵去了。

休休好生奇怪,不久蔣琛聞聲從裏麵出來。“原來是休休小姐。請裏邊進,裏邊進。”蔣琛有點不知所措,神情卻是異乎尋常的興奮。“三殿下可在?”

“出去遛馬了,應該快回來了。”休休想,反正自己是最後一次了,進院子走走也無妨。心念及此,便大大方方跟隨進去。大步跨進院門,休休不禁有點驚訝。庭院簡約樸實,石板地麵清掃得幹淨,縫隙中沒有一根雜草,雖說不上整肅,卻也不像初期見到的那般荒蕪,顯然他們已經懂得收拾。

蔣琛將休休引進正中廳屋,在木凳上撣了撣灰塵,這才請休休坐了。“休休小姐可是一個月沒來了。今日出現,我們都嚇了一跳。”蔣琛難得露出笑意。

“你們……還好嗎?”休休淡淡一笑。“還是老樣子。為國之法度、為殿下安危著想,隻好憋在這裏了。”“殿下呢?”

“殿下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也不願意老待在深山老林裏,可有什麼辦法?不過,以前殿下脾氣不好的時候,遭罪的是我們,現在改了,自己把自己關起來,也不知道想什麼。我們這幾人反而難受得癢癢,恨不得殿下用鞭子抽我們。”

“若是這樣,我該怎麼稟報給蓉妃娘娘?”休休苦笑著搖搖頭,“不管怎樣,我好回去複命了。”

蔣琛見休休表情淡淡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恰好聽到外麵有人高喊,蔣琛請休休稍坐,自己跑去煮茶了。

屋裏隻剩下休休一人,她四麵打量,裏麵空空蕩蕩的,卻也齊整。兩邊牆角立著紅木劍架,架上橫亙著長弓長箭、雙鉤利刃。中間沉沉紅木擺出一方棋盤,盤麵風緯雨經,織成天網。棋子由精玉磨成,摸來晶瑩溫潤,確是棋中極品。

聽說蕭巋離開行宮,並未帶走貴重物品,連隨侍的宮娥彩女都沒要去一個。他卻帶去如此沉重的棋匣,在他的楚漢河界中鍛造文韜武略。休休有所醒悟,不覺來到窗前的木案上,見上麵擺置著文房四寶,散亂的竹簡壓著一張三尺見方的羊皮圖。

休休想把竹簡擺放整齊,隨手翻閱一支,見上麵端端楷楷寫著三個字,便轉悠著念了起來:“莫頑劣……”又拿起一支,“莫忤逆……”

她疏神片刻,又拿起一支,不及細看,門外有輕微的響動,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蕭巋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披散著頭發,隨意的白綢敞衫下隱隱露出結實的胸肌,一對劍眉下是寒星似的眼睛。

休休猝不及防,慌忙放下竹簡。她不安地站在那裏,感覺手心濕濕的,那是汗。

蕭巋的一側是外麵燦爛的陽光,一側是室內隱晦不明的光線,兩種截然不同的光影將他夾在其中,就呈現一種說不清楚的迷離。休休目光有些迷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用熟悉的聲音說話了。

“那次……你摔傷了沒有?”休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輕咳了一聲,仿佛這樣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已經好了。”她說完又後悔了。那次受傷拜他所賜,沒把命葬送在馬蹄之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自己這樣承認已無大礙,豈不主動掩蓋他的惡行,連絲懺悔的機會都不給他?她暗罵自己不爭氣,怎麼在他麵前,總是把持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