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霜篇 叁(3 / 3)

休休抽泣立止,拭幹眼淚,堅決道:“不,我還要來。”眾侍衛麵麵相覷,竟都呆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休休每隔七八天就去深林一次。蕭巋根本不想見她,次次命令侍衛趕她走。有時候脾性發作,他便吹口哨喚馬嚇走她。休休最怕這招,放下木匣子就逃。木匣子裏麵裝滿了各色點心,蓉妃還會讓休休帶些衣物。休休總會滿頭大汗地出現,蕭巋甚至連一句話都懶得跟她說,她又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她不知道蕭巋是將送來的東西扔了還是分給了那些侍衛,依然執著地去看他。

後來,庭院外麵又新砌了一道泥牆。泥牆很高很堅固,休休走在山坡上,看不到院子裏的景致,院裏的人卻能很快地發現她。她繞了大半個圈才找到牆門,蕭巋的馬兒卻守在那裏。

休休惶惶然站在那裏,不敢再往前。蔣琛在後麵喊:“休休姑娘,你來一百回都沒用。三殿下不見人,就是不見人!”

休休站了一會兒,隻好放下木匣子,默默地離開。這以後,她連他的麵都見不到了,每次在泥牆外放下東西,隻是佇立片刻,就低著頭走回去。天氣越來越熱,萏莘院的每扇窗都裝上了窗紗,陽光投不進來,站在窗前看外麵的景物也是朦朦朧朧的。院子裏的梨花也謝了大半,小花台上的海棠不知被燕喜搬去了哪裏,空寥寥的沒個生氣。

休休撫摸著酸疼的胳膊,朝窗外張望。這些日子她回來總不見燕喜的人影,這丫頭,又跑哪兒去了?

正嘀咕著,燕喜蹦蹦跳跳地跑進院子,嘴裏喊著“小姐”。休休出了裏屋,嗔怪道:“大驚小怪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是大事。小姐,大喜事!”燕喜開心地叫道,“朝廷放榜了,欣楊少爺金榜題名,賜二甲進士第十七名!”

休休也替欣楊高興,可轉眼又沉靜下來。不知天際考得怎樣?燕喜仿佛猜到休休的心思,變戲法般掏出一封信函,揚了揚,道:“欣楊少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我知道,一定是儲天際寫給你的。”休休急忙接過,拆開細讀,笑意漾在臉上。原來天際也同樣金榜題名,排名高出欣楊十位,黃甲書一路送到聽鬆院,院內大放鞭炮了半天。他決定留在聽鬆院,等待各部職位空缺。

主仆二人正笑鬧著,沒發現柳茹蘭跨進屋門,笑吟吟地望著她們。待休休發現,拿信的手突地微弱一顫,想藏起來已經來不及了。

柳茹蘭不禁一笑,說道:“不讓看我也知道,是儲家孩子的書信,欣楊已經告訴我了。他娘倪秀娥還是欣楊的奶娘,雖然隻做了半年,人實在本分,她走的時候我還戀戀不舍呢。儲家出了個讀書人,我也替他們高興。”

“您既然不舍,為什麼還讓倪媽媽走呢?”休休忍不住問道。“那時沈家出了事,倪秀娥認為自己是外人理應回避,執意要離開,我再三懇求也挽留不住。老爺見她為人老實,嘴巴又緊,便請她帶著你爹你娘走……這一別快二十年了!”

柳茹蘭大是感慨,見休休定定地聽著,神情恍惚,怕觸及她的傷心事,便換了個話題:“你今日又去見三殿下了?”

休休睫毛顫了顫,點點頭。柳茹蘭關切地道:“又是山路又是樹林的,來回少說七八個時辰,你走一趟太辛苦。雖說經你這麼來回,蓉妃娘娘氣色好些,可老讓你一個姑娘家出麵,終究不是個事兒。”

休休半垂著頭,好像不在意地哂道:“如今皇家的人想見他,也不能見,這事隻有我來。我本就是山野丫頭,這點山路怕什麼?就怕想見的見不著,不想見的倒……”

話到此又止,她輕輕歎了口氣,眼神落在不知名處。“怎麼,三殿下不想見你?”柳茹蘭問道。休休的臉色漸漸發白,臉上雖是淡淡地掛著笑,眼裏卻有了一層水霧。“他總咬定我的一舉一動是受老爺的唆使,我再怎麼辯解,他就是不聽。他現在連見個麵、說句話都不願意,每次都趕我走……可我每次回來,在蓉妃娘娘那裏總往好了說,說三殿下住得好、吃得好,每句話都要說得輕輕鬆鬆,唯恐她看出破綻。我知道,三殿下遭此打擊,心情確實很差,可我關心他,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可憐的孩子。”柳茹蘭歎氣,輕輕拍著休休的肩膀,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休休倚在柳茹蘭的肩上,身體難以遏製地輕顫,眼淚如潰堤的洪水,肆意橫流。“每次想見他,又怕他趕我,我好害怕那匹馬朝我衝過來!二夫人,您說他把壓在心裏的往事告訴我,是因為在乎我,我信了。我笑著跟他說三殿下英雄蓋世,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他怎麼可以成為歸隱者?他卻說該說的已經說了,讓我不要去糾纏他了。二夫人,我很難過,在他眼裏我原來是這種人!我們都想錯了!”

柳茹蘭聽得心疼,眼裏也泛起淚花,說道:“人心會變的。也許,現在的三殿下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休休,既然這樣,你就不要去了。我去跟老爺說說,就說你吃不消山路崎嶇,身體累著了。”

休休抽泣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掛著淚珠的眼裏茫茫然的。“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真的不知道……”柳茹蘭替休休擦眼淚,無奈地歎了口氣。

太陽暖烘烘的,滿樹沙沙翩舞,紅花殘英飄滿山徑。空氣很沉悶,沒想到夏天的山林竟是如此炎熱。

也不知來了多少回了,身後已經被她踩出了一條新路。她隻當平時一般,來到泥牆外,用袖子拭去額角上的汗,放下了木匣子,站在原地凝眸望著屋頂。知道蕭巋是不會出來見她的,她隻是習慣站一會兒,然後默默離開。

休休被陽光照得有點昏眩,便停止了凝望,轉身就要走開。“喂。”後麵有人叫了一聲。休休扭過頭,蕭巋突然出現在牆外,手裏拿著馬鞭,一副要出去馴馬的樣子。他的臉色是陰鬱的,像繃緊的弓弦似的站在那裏。休休心中倏然驚跳,結結巴巴地問:“殿下是叫我嗎?”

“這外麵沒別人,不是叫你是叫誰?”蕭巋踱到木匣子旁,手中的馬鞭輕敲手掌,緩緩開口道:“裏麵是什麼?打開看看。”

休休不解何意,一臉莫名地打開匣子。上麵放了折疊齊整的衣料,底下全是一小罐一小罐的名貴補品,蓉妃連熬煎的方子都沒遺漏。“你手裏的是什麼?”蕭巋對那些補品不在意,倒對那塊衣料有了興趣。休休緩慢打開衣料,然後像燙了手似的,立即將其極快地放進匣子裏。她一時無語,臉蛋漲得通紅。那是件男子貼身穿的對襟褶衣,隱約還留著瑞腦香的味道。蕭巋也看得分明,嘴角勾起一縷輕笑,道:“匣子那麼沉,你都沒看過提的是些什麼?”

“娘娘有時當麵裝匣子,有時去的時候,娘娘已經準備好了。娘娘給的肯定都是好的,我隻管奉命提來就是。”

休休笨拙地回答,頭上的汗意越來越濃。這麼多日子來,蕭巋突然主動跟她說話,她感到很緊張。

“你真夠聽話的。”蕭巋冷言揶揄道,“沈不遇說什麼,你也是這樣奉命做什麼的吧?”

聞言,休休也顧不得了,直直地衝著蕭巋說道:“我做什麼,你總牽涉到相爺,我再解釋也沒用!連我都知道,相爺為了你與眾大臣極力斡旋,望著能有朝一日讓你重回宮裏。就說眼下,皇後掌管後宮,要不是相爺他們,我怎麼可以順順利利把東西帶出皇宮?三殿下,非常時期,先把那些個人怨恨拋掉吧!”

蕭巋臉色煞白,眼裏又爆出火星沫子,咬著牙道:“你真不識抬舉,我難得有心情跟你說句話,你又搬來大道理想說服我!我告訴你,誰是誰非,孰輕孰重,我懂!用不著你來教訓我!”

休休大睜著眼,一臉坦然的表情,道:“我也懂!至少我懂得,作為男人不應為了一點挫折變得不堪一擊,躲在深山老林裏,那是懦夫的行為!”

話衝口而出,休休就呆了。她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麼一番毫無禮數的話語,想收回又收不回,一時怔怔地站著。

蕭巋哪經受得這番話?他的氣焰向來極盛,隻聽一個尖銳的口哨聲,候在牆門的馬兒得令,仰天嘶鳴,照例撒開四蹄朝休休衝過來。

休休大驚,轉身便跑。她平時逃得利落,連蔣琛等人都笑她跑得比兔子還快。蕭巋也是純粹嚇唬她,等到趕她幾十丈遠,就吹口哨勒馬收住。可今日不知是毫無防備,還是腿腳沉重,休休隻跑了十餘丈遠,就整個人絆倒在地。

眼看馬兒離休休越來越近,蕭巋緊急噓哨,但馬兒還是收刹不住,生生從休休身上越過。

蕭巋一瞬間屏息,疾奔過去,俯身扶住休休,慌亂地問:“你怎麼樣?”

休休倒地的時候,腦子嗡嗡一片。她清醒過來,正看見蕭巋湊近她,手裏的馬鞭晃啊晃,驚恐再度席卷她的全身。猛一掙,她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跑開了。

眼望著那道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林中,蕭巋半跪在原地,竟久久沒有起來。他垂頭喪氣地想回院子,蔣琛等眾侍衛在院門內抻著脖子看動靜,這才小心翼翼地出來。蔣琛鬥膽道:“殿下平日不是在等休休小姐出現嗎?怎麼又把她嚇跑了?看來她不會再來了。”

蕭巋眼睛一瞪:“滿口胡謅!你們懂什麼?”眾侍衛麵麵相覷,蔣琛不由得嘟囔一句:“奴才是不懂。恕奴才直言,殿下就認了吧,奴才們明明看出殿下是喜歡休休小姐的。”“是啊是啊,休休小姐來一趟,殿下的心情就好一次,我們當奴才的也替殿下高興……”眾侍衛隨聲附和。蕭巋驀地漲紅了臉,突然大吼:“大膽奴才!簡直一派胡言!還不快點喂馬去!”隨即舉起馬鞭作勢要抽他們。眾侍衛抱頭鼠竄。

蕭巋獨自佇立,再次望著休休離去的方向,有些睖睜,又有些犯傻,竟自喃喃道:“死丫頭,是不是真的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