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休聽出他話中深意,慌亂地轉過身,坐在桌旁輕輕撥動香爐裏的檀香。蕭灝也坐下,早有宮婢奉上釅釅滾茶,清香滿鼻。蕭灝微呷了一口,臉上再次蕩起笑意:“這個味道好。”
說完便發現休休滿目複雜神色,凝視著嫋嫋檀煙出神,眼波輕飄飄地散開,對他的話似是未聞。蕭灝原本也不是口舌伶俐的,觀察休休的顏色,便知她滿腹心事,便若無其事地將茶杯放下,道:“今日閑著,不如我帶你四處逛逛?”
休休聽了,像是急著逃避什麼似的,爽快地應答:“好。”兩人出了院門,發現懿真站在原地翹首等待。蕭灝開玩笑道:“懿真,要不要一起去?”
懿真白了蕭灝一眼,沒好氣地催他們離開:“我才不想討人厭呢,你們走吧。”
蕭灝和休休對視,不禁笑了起來。
沿著青石步道往裏麵走,巡邏的宮中侍衛影影綽綽。今日天色極好,天氣也解人意,蕩漾著和煦晴暖,這樣的天色讓休休的心境澄明了許多。蕭灝一路指點,兩人說笑著拐過幾曲雕欄,看兩邊鬆柏森森,杏花開得豔豔,楊柳吐了新芽,掩著幾處樓台亭閣。此地寂靜無聲,連宮女侍衛走動的影子也沒有。
“這裏是什麼地方?”休休好奇道。蕭灝平靜地回答道:“以前我母妃住過的院子,後來這裏就荒廢了。”休休一隻腳已經邁進院子裏,見屋門已加了鎖,瑣窗緊閉。因無人管理,地上雜草蔓藤叢生,一陣蕭蕭的風吹過,碎葉殘花飄了一地。如此荒落景致,使人倍生幽怨悲涼之情。休休靜靜地看著,自語似的道:“你娘這麼早離開你,太可惜了。如果尚在,你會是個受寵的皇子,也不至於去那麼遠的浣邑。”
“天命如此。”蕭灝搖搖頭,“後宮佳麗無數,我娘真活到現在,日子也就如這般荒疏冷落。大哥有皇後和支持他的重臣,三哥有父皇,我夾在中間,並不見得好過。”
“你不是有鄭大人嗎?”休休想起那個說話如洪鍾的浣邑侯鄭渭。“可他不是親生父親。”蕭灝的聲音低低的,仿佛透著悵然歎息。他不再言語,蹲下身,挽了袖子,很熟練地拔起荒草。休休默默地望著他,那時,她多少有些了解他了。
她幫著將拔下的雜草放成一堆。蕭灝不知從何處找來一把鏟子,兩人合力將草埋了。休休微仰起臉,像個孩子般笑了,語氣極軟:“我也是這樣幫我爹幹活的。”
一層暖色現在蕭灝年輕的麵頰上。恍惚間,他很想向她訴說衷腸,可心裏千言萬語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攥住她的手,輕輕地攏住了她。
休休回到院子時,日色已經照到頭頂,宮婢已經將午膳備好。懿真依然站在門口,瞧見休休回來,一雙眼睛沒有情緒地動了動,連擠出一絲笑容的力氣都沒有了。休休知道懿真等的人是誰。這一日,那個人自始至終都沒出現。
宮內開設的教坊,教的都是些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時局紛亂的後梁,連梁帝的龍位都岌岌可危,但王公大臣家裏的閨訓還是缺少不了的。家家在女兒懂事起,便教以貞順辭令、婉娩絲麻,到了十來歲早學得熟諳精通。
設立教坊,實則讓皇子們可以近距離接觸那些佳麗,做到心中有數,明年遴選皇子妃便簡單了。因此,那些成年的皇子天天愛往教坊鑽。來得最勤快的數大皇子蕭韶,他又是最好脾氣的,甚至有人作弄他,他也不生氣反被逗得開懷。蕭灝也來過多次,但他隻是去休休的院子裏,喝杯茶,聊上一個時辰便告辭。
當皇子妃是每個姑娘夢寐以求的事。她們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滿園華光珠耀,天天鶯聲燕語,伴著剪剪秋水的明眸,連後宮裏的白玉蘭都耐不住地過早開了。
當然,嫁給三皇子蕭巋是她們最大的願望。三皇子受皇上專寵,又才高八鬥能文能武,他會是儲君之位最有力的競爭者。所以她們翹首期待,天天盼著三皇子能出現。
據說這段日子三皇子殿下公事繁忙,又加上不住在宮中,越想見到他,越是見不到蹤影。
一晃便到了陽春三月。院子裏草花滿地、五色紛披。空氣如洗一般潔淨,隱隱還有花香漫漾。遠處風箏飄搖,和風吹送,更有說不盡的愜意。休休覺得人活泛起來。
這日從教坊回來,懿真跟別人玩去了,院子裏隻剩下休休一個人。見天色晴好,休休將房門外的海棠搬到陽光下。正忙碌著,院門外有了動靜。
隻聽內侍操著公雞腔喊道:“蓉妃娘娘到!”蓉妃款步而入,著廣袖深襟的織錦宮服,雲鬢高簇,一對青鸞的步搖簌簌抖動。她總是那麼潔淨而端莊,令休休不由得想起沈府夜鎣池那片青碧。她忙行禮跪下,道:“不知娘娘駕到,有失迎迓,尚求娘娘恕罪。”
“休休說哪裏話?我是閑得慌,故過來看看你。”蓉妃扶起休休,臉上掛著笑意。
一眾宮女內侍垂首而立,蓉妃轉向他們,不急不緩地吩咐:“你們先去門口守著。”說完,腳步未停地攜著休休進了屋內。
休休奉茶,站著不敢動。蓉妃輕歎道:“你我不是外人,怎還如此生分?坐下吧,一起說說話。”休休隻得坐在蓉妃對麵,垂著頭不言語。
蓉妃看休休這般若即若離,心裏有了傷感,幽幽道:“莫非你還在生我的氣?”
“娘娘,您上次為何不告訴我內情?我爹傷害了我娘,我娘伺候過您。蒙娘娘垂憐,休休得以進沈家享受榮華富貴。可休休是罪人的女兒,不敢受用。娘娘應該將我娘接來江陵,圓她的富貴夢才是,而不是我……”
休休眼裏一片淒涼,她吸了口氣,抬袖拭去眼淚。
蓉妃一瞬間氣息凝滯。她下意識去按住休休的手,顫著聲音道:“休休,你是無辜的啊!再說,你娘在孟俁縣過得好好的,江陵並不適合她。你幹爹早已安排好此事,你就不用替你娘操心了。”
“操心的是您和相爺。你們此番讓我來江陵,不就是想聯手促成我和三殿下嗎?”
蓉妃顯得窘迫,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親上加親,還不是為了巋兒的將來?”
“相爺逼迫於我,娘娘存有私心,可惜不能如你們的願。”休休冷聲道。“你的意思是—”蓉妃有點慌了。休休語氣堅決地回答道:“皇子妃的夢,不是我這種貧女該做的。我留在江陵,進入皇宮,不過是想替死去的爹贖罪,又不想牽累無辜。至於別的,休休根本不想!”
“原來是這樣。”蓉妃神色暗淡,一隻手撫過休休的手背,欲言又止:“如果……”休休截斷了蓉妃的話,道:“沒有如果。倘若娘娘好心,請放過休休吧,休休在這裏給娘娘磕頭了。”言罷,她伏地接連磕了三個頭。“好你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