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碧是抱來的,隨她母親的姓。
家碧外公死去那天,她的媽媽連一滴眼淚都沒流,看著棺材車走出胡同的時候,竟然拍手笑了。當時幼小的家碧就站在旁邊,望著這一切不知所措,也許她根本就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外婆也相繼走了,家碧的媽媽不能走路,每天都隻能坐在輪椅上。家碧從記事起就沒聽見過家裏的腳步聲,隻有輪椅的吱吱呀呀。她的媽媽和寧野媽一起盤下個裁縫店,兩個苦命的女人相依為命一般。家碧和寧野從此便開始形影不離。
家碧的媽媽一輩子都沒嫁過人,鄰居看她一個殘疾人帶個孩子生活不容易,有人也好心地給她說媒,連拉板車的看見這樣的母女倆,都搖搖頭不同意。家碧媽看這光景,也不想讓女兒將來受氣,於是自己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洛宇對我說,他們三個人小學和中學,都是在一起上的,他比他們兩個高幾個年級。
洛宇的爸爸天天都會在學校放學的家長指定接送地點接他,開著他的香檳色淩誌。每一個跟他坐過同桌的女生都會喜歡他,似乎走出了那條小胡同之後,他的臉蛋越來越好看,頭發呈現出很洋氣的深棕色,貌似也變得越來越有貴族氣質了。
他對我坦言那時候他挺喜歡沈家碧的。“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我問道。他笑了:“年紀小嘛,那時候什麼都不懂。”我卻忽然特別心疼他。
洛宇還是會對家碧吃醋,而家碧好像也開始注意他。有幾次放學後他們倆一起等車,學校對麵有一個名人俱樂部,富麗堂皇的,外麵停的全是世界頂級名車。他們倆就站在俱樂部外麵的樹蔭下,等陳洛宇的爸爸出來開車時,他們才揮手道別。他們住的小胡同離學校很近,甚至能看見家碧跑回家的歡快神色。
“我走了,拜拜。”陳洛宇轉過頭對家碧說道。
“嗯,拜拜。”
“哦,對了,周六爸爸媽媽帶我去北京遊樂園玩,你也一起來吧。”
“好哇。”
家碧歡快地答應著,心中湧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憧憬。她強烈地盼望著那個周六的到來,整整一周的時間心裏像野草瘋狂在生長,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漫長,她甚至在考慮該穿哪件衣服梳什麼樣的頭發好,連陰天都變得無比晴朗起來。
那個周六他們玩得很開心,陳洛宇的爸爸媽媽還給家碧買了一隻大棕熊玩具,她受寵若驚地抱著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毛絨玩具,第一次有種被人疼愛的幸福感,這樣的幸福感綿延不絕,可惜隻是求不來的奢侈品。她不知道莫名的衝動是這次出遊跟陳洛宇玩在一起的開心造成的,還是因為他爸爸媽媽對她細節之處流露出的家人般的疼愛。
最初湧動的這種別樣的心緒是為了陳洛宇不是寧野,可他們彼此並沒有互相道出喜歡,連過節送的賀年卡都是隱藏在相似的一堆中跟別人並無二致,是小熊圖案的所有的都是小熊的,聖誕樹的就全是聖誕樹的,連讓別人去傳“陳洛宇喜歡沈家碧”或者“沈家碧喜歡陳洛宇”的機會都沒有。既然流言蜚語無跡可尋,他們便很放心地享受這年幼的這無知的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而身旁的寧野連招呼都沒打就直接鑽進了他們家經久陰暗的小屋裏。
家碧媽要去東北。男人是東北的,說要回老家。
正值北方冬天幹冷幹冷的,家碧媽在胡同口坐了好久,大風灌滿了鼻子和嘴巴,她快要喘不過來氣。扭身轉著輪椅,把頭埋在了身體裏用力地艱難行進。家碧站在家門口,看見了蒼老的母親滿臉皺紋,苦難在她身上刻下了太多痕跡。看著母親狼狽的身形,她忽然覺得無比心酸,卻又邁不動腳步來幫助她。
四目相接,家碧媽問道:“跟我們走不?”
家碧用全身最大的力氣大喊:“我死也不走。”
家碧媽知道,無論在哪裏日子都不會有任何指望,不會跟幸福哪怕挨一丁點兒的邊,對家碧她不能說不愛,但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隻得把她寄養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親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