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法放手 3
在那段我和洛宇和好的時間裏,洛宇對我說過他們的過去,是的,是“他們”的,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到原來洛宇和寧野、沈家碧是很早就認識的。早到不知道該從哪兒去講,早到我能想到的更早之前。
大概是從五歲開始。
那時候北京還有胡同,每個清晨每個夜晚,挨家挨戶門前一邊一個的小石頭獅子,破舊的木頭門檻,屋頂瓦片上鋪滿的草,隨著季節不斷變換的一枯一榮……還有清晨煤爐子裏冒出的熱騰騰的飯香……時常路過賣小零食的三輪車,還有騎著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叔叔,那嫋嫋的炊煙……
寧野和沈家碧從五歲開始就認識,是鄰居,他們總是一條胡同一條胡同沒完沒了地瘋跑,像上足了發條的小火車。寧野的外婆死得早,他經常跟著媽媽去給外婆掃墓,沈家碧跟在他的身後,就像個小尾巴。
寧野的外公是個布料生意人,早年非常風光,外婆就一直跟著他一輩子都沒有工作過。後來外公的生意不太順利,且英年早逝,隻留下外婆一個人帶著寧野的媽媽還有滿屋子的布料。她們便從那座名曰“錦繡亭閣”的漂亮的大宅子搬到了這條勞動人民居住的小胡同裏,寧野外婆沒日沒夜地流眼淚,除了想念他的外公就是悲哀這從來沒過過的窮苦日子。從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婦人逐漸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的醜婆子,鄰居看她一個人帶著寧野的媽媽很艱苦,於是陸續有人介紹去她們家買布料做衣服。
寧野的外婆從前是大家閨秀,雖然從來沒有工作過,但學過刺繡和縫紉。寧野曾偷偷地翻出了外婆年輕的時候給他媽媽繡的一對鴛鴦枕巾,一針一線,鴛鴦身上的每一片羽毛,就像工筆畫畫出來的一樣。外婆的眼淚總是一遍遍地打濕枕巾,一對鴛鴦戲水枕巾,傾注了她對女兒將來幸福的期盼和命運的蒼涼。
眼淚流得半瞎,寧野外婆漸漸地把刺繡和縫紉的技巧教給了他的媽媽。後來他的媽媽在胡同裏開了個裁縫鋪子,手藝好,鄰居街坊做衣服都愛去她那裏。經人介紹找了個工廠工人嫁了,寧野的爸爸人品敦厚老實,外婆在悲哀了大半生之後終於放心地撒手人寰。
寧野是遺腹子。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寧野的父親工傷被鋸掉了一條胳膊,傷心過度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最後死在了雪地中。麵對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寧野的媽媽沒有哭,寒風刺骨的風雪天挺著大肚子把他父親送到火葬場火化了,甚至連一處墓地也買不起。街坊都說這家子可別再出閨女了,克夫的命誰敢娶啊。寧野的媽媽一句話都沒說,拿著工廠的補償金愣是把寧野生了下來。
寧野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寧野和家碧就扯開這些花布披在身上,他扮王子家碧扮公主,在狹小昏暗的空間裏自得其樂。有時把花布弄髒了,寧野媽並沒有責罵他們,還給沈家碧縫了一件小花襖。她當時樂瘋了,每天都穿著那件白底粉花的小棉襖去他們家玩。連續穿幾天越穿越髒,媽媽讓她脫下來洗時,她整整哭了一天。
孩子中有一個高高瘦瘦總愛找茬和寧野打架的男生,比他們大幾歲,叫陳洛宇。
洛宇的爸爸陳梓國辭職下海之後,他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大房子,他們便舉家搬走了。洛宇一家搬走的那天,他們幾個小夥伴站在家門口,羨慕地看著無比氣派的香檳色淩誌幾乎占滿了半條胡同。
那時淩誌還沒有改名叫雷克薩斯,洛宇說他還是喜歡淩誌這個簡潔有骨氣的名字。
沈家碧也是個苦孩子。
家碧是打根兒上起的苦孩子。她的外公曾經是到處招搖撞騙的混子,誰都討厭他。而她的外婆,是由於某些被強迫的因素下嫁給她的外公的。大人們說起別人家長裏短的時候,總是很隱晦,但能聽出來,那時的女子失了身,就不可能再有別的男人會要,於是痛苦不堪地嫁給了她的外公。
家碧的外公酗酒成性,她的媽媽一出生就是殘疾,下半身神經萎縮。外公一看是個女孩又有殘缺,從小就沒給過她一天好臉色。喝醉了就打她,她媽媽下半身動不了,有時從椅子上摔下來,就那麼趴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外婆看著心疼,會扶著她媽媽起來,家碧的外公就連她一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