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兩個黑眼圈照例還在。她一看地毯,已經幹了。汙漬了無痕跡,一切不過是她庸人自擾罷了。
楊爸的身體恢複了些,精神也好轉了。早晨嚷著要吃小籠包,楊筱光好說歹說,才壓下楊爸的饞蟲。她心裏又心疼,便親自去醫院的飯堂買了白粥,又去醫院門口的便利店買了冰糖,調了一碗糖粥喂楊爸喝下。
但手腳是粗笨的,弄得楊爸嘴角衣領上都弄了些殘漬。
楊爸語重心長地說:“你做事情這樣笨手笨腳,將來能照顧誰啊!”
楊筱光一激動,臉就容易紅成蘋果,這回真正羞愧了,她低頭哈腰:“是是,我一定好好學習家務,爭取天天向上。”
楊爸躺下,還是不放心,又說:“我這個女兒,跟活寶一樣,就是照顧不好自己。真不知道要操心到幾時。”
楊媽這時恰好推門進來換班,楊筱光怕受到父母的雙重夾擊,腳底抹油就要溜。沒想到被楊媽一把抓住,說:“快出去謝謝人家小莫,大清早的開了車送我過來。”
楊筱光“啊”了一下,隻聽楊媽繼續說:“這麼好的男小囡,要把把牢,你這樣缺根筋的,人家對你這麼好,你還想怎麼樣?”
是的,她還想怎麼樣?
她對楊媽說:“我又不好對每個對我好的人以身相許的嘍!”
說完就溜,省得又被批。
莫北的車等在醫院外,看到頂著兩隻黑眼圈出來的楊筱光,他撲哧一笑,為她開門:“我建議你最好修整一下狀態再去上班,這樣的儀容實在拿不出去。”
楊筱光上了車就掏出小鏡子左照右照。左邊的頭發高起來像雄鷹展翅,右邊的頭發貼在後腦勺,黑眼圈的狀態有所減輕,然而最嚴重的是她的麵頰是一邊紅一邊不紅,嚴重不對稱。
“昏死,我老媽竟然不提醒我,麵對你這樣的鑽石王老五,她竟然放任自家的女鬼去嚇人。”
楊筱光從包裏掏了噴霧,又拿了小梳子,開始整頓儀容儀表。
莫北停著車,笑著說:“你媽對我真熱情。”
楊筱光狠狠噴了自己一臉水霧:“我媽媽天生對人熱情。”
“就像你一樣?”
楊筱光閉著眼睛猛點頭。
她聽到莫北說:“楊筱光,錯過你,我覺得挺可惜的。如果沒那麼個人,或許咱們能成。”
楊筱光仍舊閉著眼睛,直到眼皮子酸軟,才又睜開了眼睛,她聽到莫北又說:“有些緣分,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唉!楊筱光,你真不是個會做選擇題的人,誠實得過分。”
楊筱光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座椅上,言其他:“我是老實人,如果老實人犯錯誤,你們要原諒的。”
莫北笑:“其實你挺精的。”
莫北把她送到了辦公樓下,同她告別之前說:“楊筱光,我挺高興方竹讓我認識你的。”
楊筱光訥訥無言,眨眨眼睛,說:“莫北,認識你我很幸運。”
兩人都笑起來。
莫北說:“你進去吧!”
楊筱光轉過身,往寫字樓走去。她聽到莫北在她身後發動了車子,車子開走了,她悵悵地回頭,什麼都看不到。
她往前一步,前頭是安全的裝修精良的大樓前廳,一切都明亮而井然有序。前台小姐為來客做好登記,小心囑咐,微笑服務。
她抬腕看表,提前了一刻鍾,這次不用踩點了。她按規矩排在電梯前的隊伍裏,跟著前人的軌跡蜿蜒前行,擠在黑壓壓的人群裏,她呼吸都困難了,好像被困在一隻小小籠子裏,快要窒息,可窒息之間,還有人與人挨緊的暖。
好不容易到了該去的樓層,楊筱光又重新獲得了呼吸的自由,但瞬間離開人群,又有一絲孤寂的冷。
就是這樣矛盾。
沒想到潘以倫竟然就在“君遠”的會議室裏,被一群人圍著要簽名。她才想起來,今天何領導要親自同這些選手宣講決賽後的“孔雀”新品發布走秀會流程。
他們做事情永遠都是這麼未雨綢繆。可是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未雨綢繆。
她暗暗地看他,他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蓬勃的氣息,熱忱地給這些當初都不怎麼答理他的白領們簽名。
他真的成了人人追逐的當紅炸子雞。
楊筱光卻是急急撤走,此時此刻,不好多看他,多看他一眼,想法又要風起雲湧。她的心態從來都很平和,不曾如此上下起伏過。楊筱光是直覺要被抵製的人。
潘以倫看到了楊筱光在會議室門口一閃而逝,她是遲疑了一下,他看到了,可他的眼神還沒捕捉到她的,她就先逃走了。
他的下一個簽名,筆鋒稍稍歪了一下,寫得不太好看,身前的人卻都不在意,還有人要合影。梅麗和經紀人恰當地出現,說:“已經賺到了,還嫌不夠?上班時間到了,領導看到要不高興的。”
大家心不甘情不願地散了夥。
梅麗說:“等一下節目總監也會來參加會議,他和何總關係不錯,你可要好好表現好好說話。”
潘以倫隻是笑,掩蓋的是無所謂的內心。
隻是那樣子也足夠做到位了,梅麗很滿意,抬腕看表,抱怨:“那幾個還沒怎麼紅呢,就耍大牌遲到,不像話—”
潘以倫並不想同她談這個話題,於是問她:“我先去樓上的訓練室等?”
梅麗如他願地對前台說:“找小楊帶潘少上樓去,正好等一下一道開會。”
“小潘”成了“潘少”,這樣質的飛躍讓前台也沒能接受下來,問:“誰?”但到底是看慣了人的眉眼的,一下就懂了。
楊筱光接了電話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跑了出來。前台對她強調:“潘少哦。”
她看了潘以倫一眼,說:“潘少,走。”
潘以倫就跟著她上了樓,走的是大廈員工通道,也是足夠私密的。兩人一前一後,不說話,隻在樓梯間留下噠噠的聲響,聲音脆脆的,像擊打在心頭的壓力上。
楊筱光走得快,想快些甩脫這個不好的感覺,這不好的感覺讓她覺得真要命。
好在才一層樓,一忽兒就到了,打開訓練室的門,室內有一大排鏡子,橡木地板,空曠得像空中樓閣。
她這樣清清楚楚地看到站在她身後的男孩兒。
他說:“我聽說你爸爸病了。”
楊筱光點頭。
他低下了頭。
楊筱光趕忙說:“年紀大的人總會有個三病五災。”
潘以倫從她身後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這是楊筱光一直防備著的,她一進這裏,就在防備。孤男寡女,空曠的空間,四周都是鏡子,環境給予她犯錯誤的機會。
可他的手溫暖又溫柔,輕輕搭在她的肩頭,不輕也不重。這樣的一觸,她心底根本不願意甩脫。
他是壓抑的、珍惜的,她明白。
他說:“對不起,楊筱光。”
楊筱光的心口跟著起伏了一下,換她自己低了頭。她望見自己和他腳上的鞋,都是簡單的運動鞋。剛才走了一陣兒樓梯,她的鞋帶鬆了。
潘以倫也看見了,就單腿跪下來,為她係鞋帶。
楊筱光撫著心口,呆怔。
他分明是用了力氣,將她的鞋帶係得很緊。再抬頭,他的眼睛清亮逼人,有著她一直都知道的認真。
她說:“別瞎扯,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其實,此時此刻,這樣一個動作就夠了,楊筱光忽然覺得他們之間什麼都可以不用說。
潘以倫撇一下嘴,在笑她,可笑容是不明朗的。
門也在此刻哢嗒一聲開了,梅麗杵在門口驚詫地大叫:“天哪,你們在幹嗎?”她一說完就把門猛地一關。
潘以倫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說:“我在幫她係鞋帶。”
梅麗是何等八麵玲瓏的人,看一眼就猜到了關節,不由得惡狠狠地皺牢眉頭,隻覺得棘手,可問的到底合乎尺度:“你們……”她及時打住,又說,“等一下何總要來開會的。”
“我知道。”潘以倫說。
梅麗走上前兩步,望著楊筱光,抿緊了唇,仿佛她是燙手山芋,可目光又是征詢的,希冀她給一個合理有效的解釋來撇清現下的情況。這個暗示太表麵了,她還探詢地叫了一聲:“小楊?”
楊筱光身後是大幅的落地玻璃窗,從這裏往下看,幾乎可算萬丈深淵。她前頭是不準備善罷甘休的梅麗,勢必抽絲剝繭。她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堅持?
可她也有她的不情願。楊筱光隻是說:“梅姐,這裏投影儀都裝好了,椅子也排在後頭,沒什麼問題的。”
潘以倫側過頭望著她,她也望向他,兩人都是麵麵相覷的傻樣。原先一句話都沒有,如今對著梅麗,雖然沒有說什麼,卻又像是把彼此心底的千言萬語都訴說了個幹淨。
這是一個奇怪的狀態,他們竟有了這樣奇怪的默契。
楊筱光撇了下嘴。她很無奈,她很彷徨,她很挫敗。她想,她的行動遠比她的心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