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城裏月光照亮我
這支飲料廣告經過何之軒和客戶的討論,最後還是決定用潘以倫。按照分工,由楊筱光負責通知梅麗。
她翻出潘以倫的報名表,上頭貼著報名照。能在一寸大頭照裏還能有這麼英俊的麵孔,他可真是天生吃這行飯的料。
可是照片裏他的眉目之間仿佛有一種淡淡的憂鬱。
自己可不是又八卦了?她想。
她把梅麗約來談合同,潘以倫自然跟著來了。
有好一陣子沒見著潘以倫了,他似乎又瘦了點兒,仍是跟在梅麗身後默不做聲。
全部合作條款均由梅麗代為決定,且還有部分敏感條款,梅麗索性撇下潘以倫,在何之軒的辦公室內同何之軒與老陳私下溝通。
楊筱光泡了杯茶給獨自在會客室等待的潘以倫。
他正安靜地坐在沙發裏,抱著胸在閉目養神,眼底青了兩圈,人不是一般的疲憊,心中更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本來是簽他的賣身契,倒像是與他毫不相關了。
楊筱光平白就生出幾分荒涼感,她推了推潘以倫:“你也好好兒看看合同吧,別吃了虧。”
潘以倫睜開眼睛,黑亮的眼盯著她,唇抿起來,不經意間多了分穩重,他其實是有成熟男子氣質的。他說:“價格合理就可以了。”
楊筱光說:“別要求這麼低。”
他笑:“你是甲方,再講這些話就變成我們乙方了。”
楊筱光也笑了,知道自己又公私不分多管閑事了。她說:“以後工作可能會很辛苦,但是比你做的那些要正,錢慢慢會多起來的,有付出總會有收獲,放心。”
潘以倫說:“好的,楊老師。”
他說話的表情有些戲謔,又開了這麼句玩笑,楊筱光佯怒,放手就往他腦門上拍去。她本來以為他會躲,誰知道他竟沒躲,一下子沒輕沒重地真的拍到了他的腦門上。
楊筱光自己先被嚇一跳。
沒想到潘以倫隻是揉了揉額頭,說:“楊老師,你放心,我保證順利完成任務。”
楊筱光撇撇嘴角:“我知道你心裏肯定在笑我多管閑事。”
潘以倫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定她說:“沒有的事。”
何之軒同梅麗一起走了進來,他們後頭還跟著從香港趕來看演員的廣告片導演。
導演用專業的眼光看了潘以倫一眼,就非常滿意,說:“我要的就是他的青春。”
潘以倫照例不做聲,沒有任何意見。
楊筱光在一旁暗裏覷他,想,青春正好能賣錢,但自己無端端的很惆悵。
老陳通知楊筱光:“廣告很急,就定在下周開拍,你跟進吧!”
楊筱光一回頭,潘以倫便開朗地對著她笑了笑。
拍廣告的頭一天就是這座城市入冬後的第一個零度,而這支廣告的第一個鏡頭是青春男主角在雨中奔跑。
雖然是在棚裏拍,但是畢竟是沒有暖氣的,男主角還得穿著單薄的白襯衫和牛仔褲,淋著雨,哈出白氣。
楊筱光在潘以倫定妝的間隙,向造型師建議:“能不能給他貼暖寶寶?可以貼在腳心或者腿部,不容易看出來。”
那雙黑亮的眼睛在衝她微笑,這個男孩兒上了妝以後更漂亮,楊筱光望著他的微笑差一點兒發呆。
造型師正躊躇,導演聽到了,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就是考慮了實際情況才把室外改棚裏了。”
楊筱光得尊重別人的專業,隻好罷了。於是潘以倫在人工雨下頭來回跑了幾十次。
水淋濕了他的衣服以後,可以看見他極漂亮的身材線條,俊秀的眉眼在雨幕裏若隱若現,讓人看得不禁要問,Hi,boy,你為什麼這麼憂鬱?
你忍不住就要關心他。
事實上跑了幾十次,問題並不是出在潘以倫身上。導演因為他的表現,不斷湧現新創意,要一次一次試效果,所以,潘以倫便隻好跟著淋濕,吹幹,再淋濕,再吹幹。
他很敬業,一直表現得精力充沛,保持導演所需要的飽滿狀態,一次次重複演出。至整個鏡頭拍攝完畢,全場爆發出如雷掌聲。
楊筱光歎息,這樣的錢也未必比幫印刷廠送貨好賺。
這段情節拍完已近晚間八點,導演尤其滿意,說:“不用教就有感覺,而且認真用功不怕吃苦,這個新人有前途。”
梅麗在一邊照例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聲稱自己是慧眼識英才。
“沒人找他拍電視劇?”導演問。
“拍過,不過是走龍套。”梅麗說,“沒資沒曆,又不是電影學院出來的,這口飯不容易吃。”
導演用香港普通話嚷:“那就去選秀啦!隻要人靚氣質乖,大眾就會愛。你們的電視台不是都在做選秀節目嗎?”
他們口裏談著這個新人,可是沒有人注意到新人已經凍得發抖,還得在無人的角落把渾身濕透的自己擦幹。
楊筱光撈了件大棉襖遞給潘以倫,他自己就勢一裹,先搓了搓手,她又遞給他一隻熱水袋,他揣到了懷裏。
“明天還有鏡頭,頂得住?”
潘以倫說:“沒有問題。”可是聲音已經甕了。
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工具打掃現場,有人催促大家準備回家。
梅麗過來對潘以倫說:“我先走了。”再小聲提醒,“跟這裏的前輩道別。”
潘以倫暖了一會兒身子,才慢慢地穿上了衣服。工作人員都趕著回家了,沒有誰會在意一個無名小卒的道別。
照明燈一盞一盞地滅掉,啪啪啪,他被留在了黑暗裏。
楊筱光理好了包,又走到他跟前,想表示安慰:“嘿,導演都誇你,看來你真有天賦。”
她看不清他的臉,就聽見他的聲音說:“還好有,可以正當獲利。”
楊筱光呆了呆,說:“小孩子還挺記仇的。”
但小孩子這回沒記仇,他的聲音在黑暗裏模模糊糊的:“你說我的青春能值多少錢?”
這讓楊筱光默然了,好一陣子才說:“紅的話,前途無限,紅他個二十年,名利雙收。”她繼續說,“真的別再去古北那兒打工了。”
不知道潘以倫是點頭還是搖頭,他也默然,過了一會兒才說:“沒去,早就結完賬了。”他忽然又說,“今天好像在所有人麵前脫光了一樣。”
楊筱光脫口而出:“你的身材很不錯。”
他反問:“是嗎?”
聽到這樣的語調,就曉得他一定是笑了。而楊筱光卻感到麵上發燒,作為一個女人,她在誇獎一個男人的身體,反應過來時不是不尷尬的。
她決定不想也不說了。
但是意外發生了。
他們說了這陣子話,攝影棚內的人已走了個精光,等他們走到門邊才發現廠房大門被反鎖了,不知是哪位盡忠職守的工作人員這樣手快。
楊筱光和潘以倫在黑暗裏麵麵相覷。
“有沒有劇務的電話?”潘以倫問。
楊筱光拿出手機撥通電話,同對方講:“工作室的門反鎖了,我被關在裏頭了,你這兒有鑰匙吧?”
對方當頭一句話就是:“我這兒都上中環了。”
楊筱光細聲細氣地講:“那煩請閣下撥冗從中環折回內環,解救小妹於水火。”
對方哈哈大笑,好像十分樂意和年輕女孩兒有這樣的交流。
楊筱光放好手機,年輕男孩兒溫暖的氣息接近過來,她聽見潘以倫說:“這樣講話好像被人占了便宜。”
“唉,工作有時候就是不流氓不成活,求人的時候自然要矮一截。”楊筱光聳聳肩,又蜷了蜷身體。
潘以倫看了出來:“怎麼了?”
楊筱光捂著肚子,麵有難色,咬牙道:“暖氣關了一下子就冷了,我剛才偏偏又喝了一杯奶茶。”她小跳著腳試圖減輕某種難以啟齒的壓力。
“要上廁所?”潘以倫偏偏問了出來。
她狠狠瞪他。
他說:“廁所在樓下。”
這就是楊筱光欲哭無淚的地方。
“他們回來要多長時間?”
“估計十多分鍾。”她咬緊牙關。
“你能忍多久?”
楊筱光像隻兔子一樣小碎跳:“換你試試看!”她捂著肚子蹲下來,想,這次在這個比自己年紀小的男孩兒麵前,這樣的醜可出大發了。
潘以倫打開窗往外看:“這裏是三樓,跳不下去的。”他想,她也不可能讓他把她背下去。於是四處仔細尋找,在配電間找著一隻工具箱,翻出一把老虎鉗、一把螺絲刀和一根鐵絲走回門前。
楊筱光看著潘以倫用螺絲刀將門鎖的外殼卸下,再將鐵絲鑽進裸露的齒輪內,用老虎鉗鉗住齒輪,再提著鐵絲小心翼翼地轉動,三兩下,喀噠一聲,鎖竟然開了。
他的動作極為老練,這樣的技術工種,等閑的人是不應該會的啊。但目前的情況令楊筱光沒法多想,門一開她隻想到要立刻撒腿往外衝。
折回來為他們開門的劇務趕到時,潘以倫已把門鎖原封不動地裝了起來,又收拾好了工具箱。劇務對著門鎖研究了半天,問潘以倫:“你們怎麼出來的?”
潘以倫說:“也許沒鎖上,左轉右轉,一下就開了。”
劇務氣惱:“我就說‘君遠’的小楊就是毛躁,明天一定投訴到他們何總那裏去。她人呢?”
潘以倫答:“走開了,等會兒會回來。”
劇務檢查了一遍門鎖,問潘以倫:“你不走?明天還要拍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