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涼楚也經常邀我到他家去。他家祖籍浙江溫州,父親在溫州開了好幾家工廠。上海的房子也自然豪華得不在話下,金碧輝煌的大廳上掛的水晶吊燈就足夠讓我瞠目結舌好半天。雖然我家也是做生意的,然隻是小本經營,沒有如此富貴。
開始的時候忻涼楚隻帶我上他家去。後來,他家裏又多了一個林露雪。這便讓我突然覺得尷尬。
林露雪是驕傲的公主。皮膚白皙,眼睛清澈,笑容恬靜美好。穿著各種各樣的公主裙像花朵一樣美麗開放。聽聞她的家世也是好得讓人羨慕。
忻涼楚第一次和我介紹她,是在他家小花園的玫瑰旁,他很紳士地欠了欠身說,林露雪,我國標課的舞伴,比賽場的對手,代表隊的拍檔。
我把剛幫奶奶剝完茴香豆殼還沒洗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就朝她麵前伸過去,你好,我是譚樂初。
林露雪驕傲的眼神遞過來一個不屑的信息,然後把手在我手上隨便拍了拍就算了事。
她看了看小花園剛長出來的玫瑰,用無比甜美的聲音對忻涼楚說,這玫瑰花好美,可以送給我嗎?
忻涼楚點點頭,當然可以。隨手就把玫瑰花折了下來。
可以幫我戴在頭上嗎?
忻涼楚一伸手就往她頭上去了。
我低頭看著身上的棉布小花裙上已經被洗衣粉洗沒了眼睛的小狗,突然悲傷得無法抑製。
我說忻涼楚,我今天約了寧簡林做功課,我要先走了。
然後頭也不回,飛一般地逃跑了。
我的眼前閃動著他們倆站在一起的唯美畫麵。而我在他眼裏,也許真的隻是小時候那個不夠勇敢的小姑娘而已。
7{我終究一無所得}
就在我與忻涼楚過完我們認識的第九個夏天的時候,我父母生意失敗。雙方相互對峙,最後不歡而散。
我得知他們分開的消息那日沒有任何反應。他們不在我身邊這麼多年,我早已經習慣。
我抱著瘸腿的小足球在閣樓下的小巷子裏走了一遍又一遍。有電視劇來這裏拍攝,拍30年代的舊上海。女主角不好看,長長的旗袍,濃妝豔抹,並非名角。
我一路慢慢地走出了這個巷子。我覺得我像是要去流浪的旅者,要離開這個陳舊的小巷,離開那些逼仄的樓梯和閣樓上悶熱的氣息。居無定所,漂流無息。
我對懷裏的小足球說,已經第九個夏天了。可是我終究一無所得。
8{我與他很快就會沒有交集}
九個夏天以後,忻涼楚變得很忙。他經常和林露雪代表學校參加一些比賽,雙雙奪獎,領獎台上,永遠都會站著笑容滿麵的他,以及笑靨如花的林露雪。他們那麼登對。
他隻能很偶爾地拐到我家的小閣樓來,說上幾句話,就要離開。
奶奶說,沒想到涼楚長大了,這麼高呢。
我把手中正在縫的小狗停下來,看著奶奶說,他怎麼高,都與我們沒有多大的關係。
由於家中的變故,他爸爸看我的眼神已經格外淩厲。
雖是小小年紀,我卻早也明白了察言觀色。於是默默地,收起自己的歡聲笑語,並且與他疏離起來。
這九個夏天裏,我的小足球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隻。它死一隻我就再買一隻,同樣的顏色,同樣的殘疾,我都給它們取名叫“小足球”。
我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養狗都沒那麼容易死,而我的狗卻莫名地一隻一隻快速地死去。
寧簡林說這是因為它們都是瘸腿的,所以有心理殘疾。
我搖頭再搖頭,我說寧簡林不是這樣的,其實它們都是因為忍受不了我的虐待所以選擇自殺的。
寧簡林說我不知道你還有虐待狗的習慣啊,你怎麼虐待它們了。
我把一塊光明牌冰磚最後一點全塞進嘴裏然後微微地笑,說我天天抱著它,和他說忻涼楚的壞話。
寧簡林也笑了,拿出紙帕幫我擦嘴,他說初初,你其實離不開忻涼楚,就像你離不開牛奶味的冰激淩一樣。
我低下頭,俯瞰下麵的綠草地,雙腳在滑梯上來回地搖晃。
彼時,我即將麵臨中考。我的成績平常,到頂隻能上個區重點。忻涼楚和林露雪已經直升本校的高中。我與他很快就會沒有交集。
一想起來,我就有點頭疼。
我一想不開事情的時候,就讓寧簡林陪坐在一間廢舊的幼兒園的滑梯上說話。他抱著我的第N隻小足球不停地摸它的毛。我坐在一旁,吃掉手裏的兩塊牛奶冰磚。
那時候,已經倒閉了很多的冷飲廠,包括我們常吃足球冰激淩的那家。
我隻能隨大眾去吃光明牌的冰磚。藍藍的,四方形的外殼,裏麵一層白白的紙剝開來,仿佛足球冰激淩的味道。
我一直想,我與忻涼楚會不會也如同這些已經倒閉了的冰激淩工廠,經營失敗了,就再也翻不起身來。
9{初初,你為什麼要這樣難過}
中考的前夕,眾人日日奮戰。我卻逃課坐了長長的地鐵跑去看忻涼楚跳舞。在陸家嘴某個地鐵出口站旁,臨時搭建的空曠的台子上,他與林露雪如兩隻翩躚展翅的蝴蝶,繾綣纏綿。
他的眼神依然溫柔,透過層層傍晚的灰暗落在我的身上。跳完舞他跑下來,舞衣還未換下。
他說,小乖,你今天不用上課嗎?
我正想開口說話,看見同樣舞衣未換的林露雪朝我們這邊走來。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襯衫校服,突然非常害怕麵對這樣的場麵。那些在青春時光的印記裏忽明忽暗的記憶開始漸漸紊亂。
林露雪維持著她一貫傲慢的姿態,難怪你是個差生呢,不好好學習,就知道玩。
我的臉漲得通紅,用手用力絞著衣角,頭低下去,滿腹委屈。眼淚蓄在眼眶裏像是要掉出來。
忻涼楚說,林露雪,請你對譚樂初道歉。他的聲音冰涼,在喧鬧的環境裏沉重而有穿透力。
我不要,我才不要。林露雪的聲音那麼倔強。
我抬起頭假裝微笑著說,忻涼楚,我不需要道歉。語畢,我迅速離開。
華燈初上,東方明珠開始變幻各種絢麗的色彩,行人在一旁拍照,大把大把的風呼啦啦地吹到我的身上。
我蹲在某個地鐵下麵某個大圓柱旁大聲地哭。許久之後有人拍拍我的頭,初初,你為什麼要這樣難過?
我的眼前是寧簡林焦慮不安的臉,他說,初初,你奶奶到處找你。我知道,你一定是到這裏來找忻涼楚了。
我抱著寧簡林,繼續大聲地哭,地鐵從我的身邊一輛一輛地開過,覆蓋了我的聲音。
10{現在的小足球,它不認得你}
終於收拾了心情積極應戰。報的所有學校,都離這裏很遠。
我不再和忻涼楚說話。我的青春,我的年華,都與他無任何牽連。
中考前的最後一日,忻涼楚和林露雪一起來找我。在我家喧鬧而渾濁的閣樓下麵,他喊,小乖,你下來。
是奶奶先聽到,叫了我下去。我抱著小足球穿著拖鞋跑下樓,剛洗的頭發還濕淋淋地披在肩上。
林露雪還是一貫傲慢的姿態,可是臉上卻浮現出一絲憤恨的表情。
她說,譚樂初,對不起,我為上次的事情和你說抱歉。
我愣了愣,然後笑了。再驕傲的公主,遇上喜歡的王子,任何紆尊降貴的事都願意去做。
我摸著小足球的頭說,沒事,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忻涼楚過來,靜靜地看著我。他高出我整整一個頭。
我有些不自然。他摸了摸我的小足球,可是小足球卻咬了他的手。
你養的這隻小足球,一點也不乖,我喜歡小時候那隻。他皺眉說。
我抓過忻涼楚的手看了看說,現在的小足球,它不認得你。
說完就轉身上樓,頭也不回。
我聽見身後的林露雪說,涼楚我們走吧,這裏多髒啊。
11{天地就變得那樣渺小}
中考過後,寧簡林和我一同到浦東上學。住校,一個月才回去一次。
在學校裏,我隻參加了廣播站,每周一次節目,念散文。節目的名字是我取的,叫“淺藍深藍”。
節目的標語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片天,我們等它,一直由淺藍變到深藍。
忻涼楚已經要念高三了,他的那片天,很快就可以晴空萬裏。我雖然不再與他相見,但至少仍舊祈禱他能好。
寧簡林漸漸長成了英俊的樣子,他去打球,參加學生會競選。送情書的小女生成排成排地出現。
他在體育館打球的時候,我就幫他看他的情書。然後幻想情書要怎麼寫,是不是我也該學著寫一封。
很多人說,不會寫情書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即使不會寫,也要有一個想寫情書的對象。
我也常常想,如果我也像那些小女生一樣的狂熱,不在乎後果,充滿幻想,那麼我也會給忻涼楚寫一封情書,寫我們從1990年開始到2000年這十年的時光。寫我喜歡他笑的樣子,生氣的樣子,無可奈何的樣子。
這樣想著,似乎就已經非常的美好。仿佛我們還在玩跳房子的遊戲,他給我剝糖紙,我牽著他的手,一格一格地跳。天地就變得那樣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