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樣。自立軍的參加者在哀悼了自己的領袖和同伴後,大部成了堅決的革命分子,都很快投身於孫中山的旗幟下,成為繼興中會之後又一批革命活動家。自立軍的重要人物秦力山、陳猶龍等人跑到東京找康、梁算賬,秦與興中會人共同創辦《國民報》,自任總編輯,“開留學生革命新聞之先河”,並是最早(1901年)與改良派論戰的刊物。1902年秦力山與章太炎等人開“支那亡國紀念會”,秦成為溝通留日學生與孫中山的重要橋梁,如章太炎所記載:“孫公之在東國,羽翮未具,力山獨先與遊。自爾群士輻輳,歲逾百人,同盟會之立,斯實為維首焉。”此外,如黃興、禹之謨、楊篤生(時務學堂教習)、沈藎(自立軍右軍統領)、龔超、孫武等,都先後成為革命派的重要骨幹。在他們帶動下,兩湖地區(又特別是湖南)成為革命派勢力發展得最早最快和最有基礎和力量的中心地區。辛亥前,湖南曾被稱為“小法蘭西”。自立軍運動的十年後,辛亥革命終於在這個地區爆發和成功,並非偶然(武昌起義是以湖南焦達峰等人為主要後盾的)。這一直延續到五四運動、勤工儉學運動(湖南人最多)和大革命時代。兩湖(特別是湖南)的革命者始終前仆後繼,成為全國最富有生氣活力的中心地區,與此也是有關係的。應該說,兩湖地區這一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傳統,應該上溯到戊戌、庚子,也就是應追溯到“南學會”、“時務學堂”和自立軍運動的。
可惜迄今對這一關鍵環節的研究還很不夠,好些論文經常貶低自立軍運動,把它簡單地說成是戊戌變法的尾聲。其實,它並不是改良主義的尾聲,而倒是革命鬥爭的序幕,它不是終點,而恰恰是起點。自立軍運動及其失敗是使兩湖地區革命化的媒孽,對自立軍運動應該有一個符合曆史的實事求是的評價。
(乙)拒俄義勇隊運動
然而,就全國或就日益增多的留日學生全體說,情況還不是這樣。康、梁挾其盛名當時還為許多人仰慕和追隨,改良主義熱潮還占優勢。為什麼一定要革命?為什麼一定要推翻滿清政府才能救中國?許多人對這個道理並不清楚。從全局上改變這個局麵,不僅在兩湖地區,而且使全國大多數愛國誌士和先進分子決心走革命道路,使革命派在思想、政治、組織上來一個更大的變化,光自立軍事件是不夠的,它畢竟有地區局限,還要有一次更廣泛的震動。這次震動終於來了,這便是1903年發生的拒俄義勇隊運動。
1900年沙俄參加八國聯軍入侵中國後,以保護鐵路為名,占領我國整個東北地區。他們“殺人放火,把村莊燒光,把老百姓驅入黑龍江中活活淹死,槍殺和刺死手無寸鐵的居民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到1903年4月,沙俄不但拒不履行剛簽訂不久的撤兵協定,而且向清朝政府提出七項要求,實際是要求將其控製和侵略我國東北加以條約化、合法化。這激起了中國人民的極大義憤。學生作為先鋒群起抗議。北京京師大學堂的學生“鳴鍾上堂……登台演說”,發電各省學堂“稟請該省督撫電奏力爭”;武昌高等學堂“各處集會,有所商議,遂相約不登校”。留學生最集中的留日學生界更“聞之大憤,各省同鄉會紛紛開會研究對策”。四月初三,留日學生開大會,討論組織“拒俄義勇隊”,到會五百餘人,隨後,“福建、江蘇、湖北、湖南、浙江、雲南、貴州、廣東各開同鄉會,演講義勇隊事,莫不嘔心瀝血,沉痛悲切”,情緒悲憤激昂,十五六歲的小同學都以國亡無日奮起簽名,堅決要求北上抗俄,“舉座皆涕不可仰”,這可說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早的一次學生愛國運動。
學生赤手空拳,如何抗俄呢?當時義勇隊的規程是:“定名:學生軍。目的:拒俄。性質:甲、代表國民公憤;乙、擔荷主戰義務。體製:在政府統治之下。”最後一條表露了這個運動基本上屬於反帝愛國範圍,並無明確的革命反滿之意。抗俄義勇隊當時曾致電清朝政府北洋大臣袁世凱,“告以學生軍之組織,請隸其摩下,求其援助”。他們強烈要求滿清政府積極抗俄,不要再喪權賣國。也正是在這一愛國主義的旗幟下,這個運動把當時站在改良派政治立場上的許多同學大都卷進來了,成為在留日學生中具有空前廣泛基礎的一次運動。
但對清政府說,這種學生運動都如同洪水猛獸,認為這是“反叛朝廷”、“希圖作亂”、“名為拒俄,實則革命”,認為東京留學生“已盡化為革命黨,不可不加防備”。他們把這次義勇隊運動和唐才常的自立軍相比擬,認為“前歲漢口唐才常……托勤王以謀革命”,是以擁護光緒為名,實際進行革命,這次則是“托拒俄以謀革命,其用意與唐才常相似”,所以必須鎮壓。於是密令“於各學生回國者,遇有行蹤詭秘,訪聞有革命本心者,即可隨時獲到,就地正法”。抗俄有罪,愛國該殺,反動派對付學生運動曆來如此,這個頭,是本世紀初清朝政府開的。
然而,鎮壓學生運動總沒有好下場。正是這種鎮壓使人們的眼睛擦亮,認清清政府的性質,由愛國而走向革命。如果說,1900年自立軍運動的失敗使兩湖地區一部分人脫離改良主義的思想藩籬,拋棄了對清朝政府或地方官僚的幻想,迅速成為革命派;那麼,1903年拒俄義勇隊運動的失敗則是在更為廣泛的地區內,實現了這一點。1903年所以成為革命發展行程一個關鍵的轉折年頭,原因就在這裏。全國各報刊(主要是各地留日同學在日本辦的報刊)由溫和而激烈,由改良而革命,是在這一年。鄒容、章太炎的著名革命文章和轟動一時的《蘇報》案,是在這一年。陳天華影響極大的小冊子的產生,是在這一年。魯迅譯作《斯巴達之魂》提倡“尚武精神”和愛國主義,是在這一年……這一切都是與拒俄義勇隊運動所激起來的巨大浪潮密切相關。可以拿當時一個著名雜誌《江蘇》為例。1903年第1期《社說》盡管喊改革,倡武事,講政體,但主要還是抵抗侵略,並沒有革命主張。刊物用光緒紀年,在記事欄的時評中仍稱之為“皇上”,思想論調似尚未超出梁啟超的影響範圍,也就是大罵榮祿之類。到第2期介紹了“拒俄義勇隊”,慷慨激昂,論說也有所變化,字裏行間流露出一種“不得已”的過渡狀態,例如說,“自上讓之則可以無血,至萬不得已自下爭之,則曆史具在,吾色變,吾心疼,吾淚血,吾不忍言,吾又不忍不言”,但腔調和文體也還是梁啟超式的。到了第3期,論調大變,不再用光緒紀年,而用黃帝紀元,登出臆造的黃帝肖像,高唱民族主義,說“今而後吾以民族主義為宗旨”(《社說》),否則“國亡矣,歐族為主人,滿族為奴隸,我為奴隸之奴隸”,要求革命、反滿。第4期評《蘇報》案。第5期評沈藎案。這期另一篇時評中說:“由是觀之,滿洲者,大盜也,盜之魁也;軍機者,盜之軍師也;督撫者,盜之分頭目;州縣,其小盜也,胥吏差役,盜之嘍囉也。”到第6期社說厲聲痛斥梁啟超的論點,堅決反對立憲、改良,說“吾敢正告我同胞曰,公等今日其勿言改革,唯言光複矣”。這與年初第1期,簡直完全換了一副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