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妮!”
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地站著一個少女,滿麵笑吟吟的。他一愣,接著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裏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說,多多少少帶著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說完她的話。何必刺激他呢?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癡、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說,“你淋濕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甩了甩頭發,甩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裏?”雲樓詫異地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裏。”
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隻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裏嗬著氣,鼻頭被凍紅了。雲樓把藤椅推到她身邊,說:
“是你姨媽叫你來的?”
“唔,”翠薇含混地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麼?”看著他,她忽然說,“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說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說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床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對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
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裏。接著,就狠狠地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迷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地守在病床前麵。不隻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著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隻溫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孩一天到晚說著笑話,把青春的喜悅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說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說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凝視著翠薇,那個穿著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說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沬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沬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著,不禁對著翠薇呆住了。
“怎麼了?”翠薇笑著問,“發什麼呆?”
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說:
“我在想,你是對的,我該去看看楊伯伯楊伯母了,隻是,那兒讓我……”
“觸景傷情?”翠薇坦率地接了口。
雲樓苦笑了一下。
翠薇脫掉了大衣,在室內東張西望地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畫架前麵,她對那畫像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來到書桌前麵,俯身看著雲樓的設計圖,推開了設計圖,在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涵妮的鉛筆畫像,畫得並不很真實,不很相像,顯然是涵妮死後雲樓憑記憶畫的。在畫像下麵,雲樓抄錄了一闋納蘭詞: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翠薇不太懂得詩詞,但她懂得那份傷感,抬起頭來,她凝視著雲樓,率直而誠懇地說:
“別總是生活在過去裏,雲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你再也找不回來了。”
雲樓望著翠薇,一個好女孩!他想。如果當初不認識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地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隻有在涵妮的影子裏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強地說。
“我了解,”翠薇很快地說,深深地看著他,“涵妮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嗎?不隻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經死了,總覺得她還活著,還活在我們的身邊。”她的眼睛裏閃著光彩,有份令人感動的溫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雲樓啞然失笑地問,用手拂去了翠薇額前的短發,然後他驚覺地說,“你的頭發濕了,去擦擦幹吧,當心受涼。”
“沒關係,”翠薇滿不在乎地說,“我倒是想要一杯開水。”
“開水?”雲樓歉然地說,“我來燒一點吧!”
“算了,我來燒。”翠薇說,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她在室內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顏料和畫布中間找到了一個髒兮兮的電開水壺,壺蓋上又是灰塵又是顏料。她拿去洗幹淨了,灌滿水,拿到屋裏的電插頭上插了起來。環視著室內,她笑著說:“這麼髒,這麼亂,虧你能生活!”
出於本能,她開始整理起這間淩亂的房間來,床上堆滿了髒衣服和棉被,她折疊著,清理著,把地上的廢紙和破報紙都收集起來,丟進字紙簍。雲樓看著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使男性安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