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筠無語地看看雲樓,對他悄悄地使了個眼色,說:
“那麼,雲樓,你就睡了吧。”
雲樓隻得躺在床上,蓋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間,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裏,潔兒躺在她的腳前。她就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雲樓。雲樓也凝視著她,帶著深深的淒苦。那張白晳的小臉那樣沉靜,那樣溫柔,那樣細致……噢,涵妮!我能夠馬上再見到你嗎?萬一……萬一母親……噢,不會的!不會的!絕不會的!他猛烈地搖著他的頭,涵妮立即受驚地俯了過來:
“還痛嗎?我給你揉揉好嗎?”
“不要,”雲樓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著一個硬塊,語音是模糊的,“我想聽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離開你》。”
於是,她開始唱了,坐在床邊,她低低地、溫柔地、反複地唱著那支歌: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
願今生長相守,
在一處永綢繆,
除了你還有誰?
和我為偶!
……
噢!涵妮,涵妮,他閉著眼睛,心裏在呼喊著:這歌詞是為我而寫的,每一句話,都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當明天你發現我走了之後,別哭啊,涵妮,別傷心啊,涵妮,別胡思亂想啊,涵妮,我會回來的,我必定會回來的!但願母親沒事!但願我很快就能回來!但願再看到你的時候,你沒有消瘦,沒有蒼白!但願……哦,但願!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
……
涵妮仍然在反複地低唱著,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後,當她看到他闔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她以為他睡著了。她輕輕地站起身來,俯身看他,幫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俯下頭來,在他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低聲地說:
“好好睡啊!雲樓!做一個甜甜的夢啊,雲樓,明天頭就不痛了,再見啊!雲樓!”
她走了。他聽著她細碎的腳步聲移向門口,突然間,他覺得如同萬箭鑽心,心中掠過一陣劇痛,倒好像她這樣一走,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極大的力量克製住自己要叫她回來的衝動。然後,他聽到她在門外,細聲細氣地呼喚潔兒出去,再然後,她幫他熄滅了電燈,關上了門,一切都岑寂了。
他睜開眼睛來,瞪視著黑暗的夜空,他就這樣躺著,好半天一動都不動,直到有人輕叩著房門,他才跳了起來。扭亮了電燈,開了門,楊子明夫婦正站在門口,楊子明立即遞上了飛機票,說:“你的機票,明天八點鍾起飛,機位都給人預訂了,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張機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護照都在吧?”
他淒苦地點了點頭,喑啞地說:
“謝謝你,楊伯伯,這麼晚了,讓你為我跑。”
“我路過郵政總局,已經代你拍了一份電報回去,告訴你家裏明天的飛機班次,讓你母親也早點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麵的話咽住了,他原想說假如她還有知覺的話,“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東西,隨身帶幾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分的東西就留在這兒吧,反正你還要回來的。”
“我知道,”雲樓低低地說,“其實沒什麼可帶的,衣服家裏都還有。”抬起眼睛來,他哀苦不勝地凝望著楊氏夫婦,覺得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說:“楊伯伯,楊伯母,我這次回去,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會逗留多久,假如運氣好,媽媽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盡快趕回來,萬一事與願違,”他哽塞地說,“我就不知道會拖到哪一天……”
“別太悲觀,雲樓,”楊子明安慰地說,“吉人天相,你母親的樣子,不像是會遭遇不幸的,說不定你趕去已經沒事了。”
“反正,我說不出我心裏的感覺,”雲樓昏亂地說,“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總之,我想你們了解,關於涵妮,我總覺得我不該這樣不告而別,明天她發現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麼樣子……”
“現在,你先把涵妮擱在一邊吧,”雅筠說,“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後的局麵是很難辦的,但是,我會慢慢地向她解釋,明天你走之後,我預備守在她房裏,等她醒來,就緩和地告訴她,你回去兩三天就來,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於怎樣。”
“為什麼不能坦白告訴她呢?”雲樓懊喪地說,“我該坦白告訴她的,她會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地說,“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經和身體不能接受這件事。而且,雲樓,人生最苦的,莫過於離別前的那段時間。如果你坦白告訴她了,從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過去。”
雲樓垂下了頭,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慮是對的,他隻是拋不開涵妮而已。拋不開這份牽掛,拋不開這份擔憂,拋不開這份刻骨銘心的深情。
“好了,雲樓,”楊子明說,“你大概地收拾一下東西,也早點睡吧,多少總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後恐怕會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給我們吧,總是我們的女兒,我們不會不疼的。”
“我知道。”雲樓苦澀地說。睡,今夜還能睡嗎?一方麵是對涵妮牽腸掛肚的離別之苦,一方麵是母病垂危的切膚之痛。睡,怎能睡呢?
這是最漫長的一夜,這也是最短暫的一夜。雲樓好幾次打開房門,凝望著走廊裏涵妮的房間,多少欲訴的言語,多少內心深處的叮嚀,卻隻能這樣偷偷地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仁立窗前。遙望雲天,恨不得插翅飛回香港,“父母在,不遠遊。”他到這時才能體會這句話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懷胎,三年哺乳,母親啊,母親!
黎明終於來臨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籲廚房裏給雲樓準備早餐。雲樓的隨身行李,隻有一個小旅行袋。他房內的東西完全沒有動,那些畫幅,依舊散亂地堆積著,大部分都是涵妮畫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畫像,早就掛在涵妮的臥室裏了。在畫桌上,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麵輕鬆地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