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兒做什麼?”涵妮問,她不再畏懼他了,相反地,她臉上有著單純的親切。她向他走了過來,在他麵前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她開始好奇地注視他,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樓梯的台階上,像個傻子般動也不動。
“我在聽你彈琴。”
“你聽了很久嗎?”
“是的,幾乎是你剛剛開始彈,我就坐在這兒聽了。”他說,盯著她看,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
“哦,”她發出一聲輕哼,臉陡地發紅了。看到那過分蒼白的麵頰上湧上了紅暈,竟使孟雲樓有陣心旌震蕩的激動。“你笑我了?”她問,“我彈錯了很多地方。”
“是嗎?”孟雲樓說,“我聽不出來。”這倒是真話,他的音樂修養絕對無法挑出她的錯誤來。
“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會彈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澀,“不過,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就不會彈了。”
“為什麼呢?”
她抿著嘴角一笑,那樣子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不諳世事的,楚楚可憐的。
“我從不彈給別人聽,我是說彈給——客人聽。”
“我不是客人,”孟雲樓的聲調竟有些急促,他發現自己急於要獲得這女孩的信任和友誼,“我要長住在這兒,你看我會變成你們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勝嬌怯地。然後,她站了起來,用手抱著裸露著的手臂,瑟縮了一下說:
“我冷了。”
真的,窗子開著,夜風正不受拘束地吹了進來,帶著點涼意。冷嗎?應該不會,夏季的夜風是令人舒適的。但是,他看了看對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她不勝寒怯起來。
“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問,站起身來,解下晨衣想給她披上去。
她迅速地後退了,退得那麼急,使他嚇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顯出一股驚慌失措的樣子來,她的手又習慣性地握住胸前的衣服,囁嚅地說:
“你——你幹嗎?”
“對不起,”他收回了衣服,為了自己讓她受驚而感到非常不安,他從沒有看過像這樣柔弱和容易受驚的人,“我隻是想給你披一下衣服。”
“哦,哦,”她鎮定了自己,可是,剛剛那種柔和與親切的友誼已經沒有了,她抬起眼睛來,悄悄地掃了樓梯一眼,以一種淡漠的語氣說:“我要上樓了。”
孟雲樓仍然站在樓梯口,換言之,他擋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讓開,讓她走去,但,另外有種不情願的情緒,近乎依戀的情緒卻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無形間攔住了她。
“為什麼到現在才見到你?”他問,凝視著她,“為什麼他們要把你藏起來?”
“藏起來?”她仰視他,眸子裏帶著天真和不解,“什麼藏起來?”
“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沒有下樓吃晚飯,又沒有來喝咖啡。”
“我在睡覺。”她輕輕說,“我睡了一天,所以現在睡不著了。”
“我也跟你一樣,下午睡了一大覺,現在睡不著了。既然睡不著,何必急著走昵?在房裏沒事幹,不是很無聊嗎?”
“真的,是很無聊,”涵妮點著頭,他似乎說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臉上的淡漠。“非常非常無聊,有時,一整天又一整天地,就這樣子過著,除了彈琴,我不知道做什麼。翠薇隻是偶然來住一兩天,她很耐心地陪我,但是,她那麼活潑,一定會覺得厭氣的。”
“你沒有念書嗎?”雲樓驚異地問,這女孩在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他奇怪楊子明夫婦是在做些什麼,要把一個女兒深深地關閉起來。
“念書?”涵妮微側著頭,欣羨地低語,然後低低地歎息了,“很多年前念過,很多年了。”她微微地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憶那很多年前的日子。接著,她輕輕一笑,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弓起了膝,她把麵頰倚在膝上,樣子嬌柔動人而可愛。“我也過不慣那種日子,人多的地方會讓我頭暈。”
孟雲樓審視著她,帶著不能自已的好奇與關懷,她的皮膚那樣白晳,白得沒有絲毫血色,那對眼睛又那樣黑,黑得像夜,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孟雲樓有一些明白了,這根本不像一個實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煙,風一吹就會散掉的一股煙。看她倚著欄杆,靜靜地坐在那兒,蜷曲著小小的身體,看起來是弱不禁風的。她怎樣了?最起碼,她不是個正常的少女,她可能在一種神經衰弱的狀況中。
“你多少歲了?”他問,也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著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著,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幾乎不可能隻比她大一歲。
“你要住在我家嗎?”
“是的。”
“那很好,”一層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她熱情地說,眼裏有著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領略到她的寂寞了,她像個孤獨的孩子,渴求著伴侶,而又怕別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擔憂地抬起眼睛來:“你愛聽我彈琴嗎?”
“非常愛,所以我才會跑到樓下來聽呀!”
她笑了,立即對他有種單純的信賴。
“胡老師很久沒有來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彈得更好一些,媽媽要我暫時停止學琴,她說我會太累了。”她歪著頭,注視著他的眼睛,忽然輕輕地說:“你知道我的情形嗎?”
“你的情形?”他困惑地望著她,“什麼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地說,近乎耳語,“媽媽爸爸費盡心來瞞我,他們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來看我,給我打針,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針!他們告訴我,打針是因為我的身體太弱了。不過,我知道的,”她把手壓在胸口上,“我這裏麵有問題。有時,裏麵會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