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坎:僑鄉百年(3 / 3)

赤坎騰蛟南樓,是開平最高的碉樓:七層十九米,占地二十九平米,直立的槍眼寒光炯炯。三邊臨江,控潭江三埠、赤坎要衝。騰蛟廟七座殿宇在江邊一字排開,肅然拱衛。

而決定南樓高度的並不隻是物質形態。在開平所有的碉樓中,隻有它,真正經曆浴血的洗禮;隻有它,成為民族抗爭的堡壘;隻有它,擁有至高無上的光榮。

碉樓本隻祈求安寧,彙集季節的二十四番花訊,神色凝重地張望,等待千萬裏外的遊子。即使遠隔再多的國度,也不會模糊思念的經緯。但那一年卻必須舉起刀鋒,矗立拚死的旗幡。火山忍不住緘默,青天裏一聲霹靂:“這是中國!”

1945年,日皇宣布投降。由雷州半島往廣州撤退的日軍,必經赤坎騰蛟。

司徒四鄉自衛中隊分隊長司徒煦領分隊駐守南樓。司徒煦1944年6月接到家信,毅然從南洋回國抗日。蓄須明誌,立誓“不滅倭寇,決不剃須。”

司徒煦所部隊員有:司徒遇、司徒濃、司徒昌、司徒丙、司徒耀、司徒璿。記住這些名字。他們足可照耀汗青。

7月16日。日軍沿途襲擾,直迫赤坎。

7月17日。數千日軍進入赤坎。南樓所在騰蛟村即將落入敵手。大量村民未及躲避。司徒煦放棄轉移,決意死守南樓阻敵,保護騰蛟村民撤離:自衛隊不能衛民,鄉民何以立自衛隊!

7月18日。敵占領南樓江邊騰蛟廟。攻南樓,不克。至7月21日,自衛隊固守南樓五日,彈盡糧絕。敵反複攻擊不能得手,反被射殺尉官一名,炮手二名,士兵十三名,被擊沉艦艇三艘,溺斃百餘人。日軍廣州總指揮部令毒氣攻樓。南樓一片寂靜。由司徒煦提議,公推“秀才”司徒旋執筆書遺書於南牆:

煦、璿、遇、昌、耀、濃、丙我等保守騰蛟,曆時四日來,未見救援。敵人屢勸我投降,我們雖不甚讀書詩,但對於盡忠為國為鄉幾字,亦可明了。現在我們已擊斃敵十六名,亦已及相當代價。現在我們各同一心,於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六月十五日(農曆),自殺於騰蛟南樓,留語族人,祈在敵人退後,將此情況發表報紙上,則同人等死亦心甘矣。

遺書寫成,司徒煦令隊員將所有的槍支砸爛,隻留下刺刀肉博。至最後關頭殉國。

7月25日。上午。江邊大炮齊響。濃煙和毒氣淹沒南樓。

樓內自衛隊員中毒昏迷。敵入樓悉數捆綁。

7月26日。上午。七壯士被縛於赤坎司徒族圖書館大門鐵欄,割下耳鼻,鑿光牙齒,斬斷全部手指腳趾,剖皮,挖肉,淩遲。

七壯士血流遍地,至死無一哭泣呻吟,唯罵聲不絕。屍體被拋入赤坎河。

他們死在黑暗的盡頭。

7月27日。午後。司徒遇、司徒昌、司徒璿、司徒耀、司徒濃的遺體被鄉民在河邊找到。司徒煦和司徒丙沒有全屍,隻有零星碎塊。

烈士墓碑麵向南樓。烈士靈位安於騰蛟廟三靈宮。改三靈宮為七烈祠。我顫抖著走在這燃燒過的土地,聆聽滾燙的呼吸。自衛隊是純粹的民間武裝,也正因此成為民族血性的最純粹證明。七烈士以其毫不反顧的犧牲,讓一種保境安民的鄉土責任,升華為氣貫長虹的民族大義。

嶺南的荔枝永不憔悴,嫩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江岸邊繁花如錦障,遙遠的血和泥已變成灰燼。我用沾了血和灰的手掌輕撫,碉樓裏那些依然鮮明的炮彈的傷痕,那些依然可以辨認的遺書的字跡,那些依然怒睜著的槍眼,那些依然完整的角落,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如今這是一座信念的堡壘,在風雲變幻中閃耀炎黃子孫氣壯山河的意誌。

說什麼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在坦蕩的江岸,看滿地的花朵翻飛草葉亂舞。英魂就在花朵和草葉之下,露出閃爍的亮光。我能讀懂它們的語言。

曾經孤帆遠影,海是心中永遠的道路。即便祖宗留下的田地,破舊的老水車一百年紡著疲憊的歌。曾經典當過軟細,但不會典當家國。五千年的家國,不是一件可以拍賣的古董。越海回來的赤坎兒男,在故鄉的大地傾伏。

是哪位詩人嘶啞的歌吟: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麵。

星辰隕落了,星空不會隕落;壯士隕落了,壯誌不會隕落。生命在創造生命;心靈在呼喚心靈。暴風卷著狂濤,夾雜鐵石的碰撞和壯士的悲鳴。從未埋沒的呐喊和抗爭,是文明和曆史的全部精要。

南樓,端莊嚴正,神聖巍峨。是一枚家族姓氏的印章,烙印出千古傳承的尊嚴;是一把橫空紮下的刀柄,紋絲不動地插在家國的版圖;是一座拔地而起的豐碑,浩然之氣直衝萬裏雲霄。

這裏停留了往昔撕殺的呼嘯,這裏埋下了輝煌未來的伏筆。氣吞山河的壯烈,鐵血和不屈,永遠叩擊我們。

江上無人,隻有血色的波濤在江海間翻滾,隻有永恒的風在吹。

風是曆史的簫聲,是一支悠遠壯闊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