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六岸,是百年的戲台。家族的興旺充滿了競逐榮譽的主題,歲月的翻動藏滿了悲歡離合的故事。
兩大家族劃分了赤坎鎮的地盤:堤西是來自福建的關族,堤東是來自河北的司徒族。堤西堤東最氣派的騎樓街,是兩大家族競賽的記錄。一場場心照不宣的爭強鬥勝,讓赤坎成為奇觀。
關族的鍾樓和司徒族的鍾樓表情莊嚴,在上下埠的兩端對視。分別來自德國和美國的時鍾,跟百年前一樣精確。節奏一致的的唱和,讓滄桑的歲月如歌。它們都在堅守,思考同一個哲學命題。作為兩大家族數百年競賽的見證,依然是赤坎鎮的地標。
街邊的芒果樹行綠蔭婆娑。所有年輕的和衰老的、牆角的和街上的樹,是鎮子的生命。高大的樹的枝條灑向天空,天空透明的藍色,仿佛赤坎幹淨的鏡子。
像赴一場世紀之戀,在會講故事的騎樓下徘徊,去尋找百年的繁華和風情,去邂逅從異國回來的老人,一起手握長長的煙筒,在茶鋪裏閑聊,聽潭江藍煙囪的汽笛或槳聲的欸乃。
被遺棄又被擁抱的生命,即便寂寥,也有一種無法超越的優越。曾經精致而又跌宕起伏的前世今生,後來者甚至難以攀比。每一扇緊閉的門後,都有一段塵封的浪漫。想象中的燈火,連接起所有的故事與章節。
歐式的窗台下麵,立著中式的泰山石敢當。緊鎖的門裏,碧綠或燃燒的爬牆虎照舊燦爛。青磚腳下的通道,滿目瘡痍。逼仄的巷子,長腳的蜈蚣在時光深處蜿蜒躑躅。盡管故園的徽記被歲月剝蝕,依舊有溫暖的念想。大門口的石獸遠望異鄉,連綿悠長的目光古瘦。江上寒煙縹緲,雲揮灑水墨,似有錦書來。梳妝台上的沉香木梳,還有曖昧的體香,留住瞬息光陰,等待歸人。時間刻意的痕跡,是一把開啟昨天的鑰匙。
清晨和黃昏是靈動的日曆。燕子飛了,江水退了,老去的容顏不必祈禱。灰塵掩蓋了歲月的疤痕,淚水帶走了兒時的天真。平靜庸常的生活讓人忘了時間和衰老,外婆呼喚外孫的聲音,是鎮上最美麗的語言。
百年老店熱氣騰騰,豆腐角、豬仔薯、煲仔飯、燒鴨和蒸鵝的濃香滿街飄散。觀光客仿佛穿越而來,年青的驚呼燒鬆枝的柴灶火光熊熊,年老的感歎手工的小食是童年的味道。
大排檔的女主人,頭上滿是白發,善良而沉默。人們喜歡她親手煮的肉粥和瀨粉,喜歡她任從客人隨意坐在店門口的板凳上,打盹和拍照。她偶爾的走神和歎氣,像極了過世或健在的母親。
做過木匠的老頭,一生最得意的時光,是他的繩墨生涯。他端坐著的舊宅子,和他的質樸那麼相稱。在我眼裏,他是上世紀留下的大師,淺淺地隱居著,直到化為塵土,讓院子四季都在開花。
誰家的窗口,有位低眉的女子,淡然如菊。身邊那位眉飛色舞的,像橋邊盛放的紅豆,知為誰生?
赤坎是一部外來語的辭典,一件來路明白的舶來品。
老樹下小小的酒吧,寫著花體的英文。絢麗的顏色,帶來歐美的藍天。遙遠遼闊的海洋另一麵,竟然與這個小鎮有了聯係。吉它在悅耳地叮咚。仿佛有個戴牛仔帽的吉它手,斜靠粗獷的走廊木欄,麵對蒼茫西部的落日餘暉,唱自己心底的歌,不是唱給誰,不是為了誰。偶爾有些詩人,坐在故土,卻在尋找家園,把漂浮的啤酒泡沫,稱作鄉愁,在這裏宣告新詩的誕生。寫詩的人很多,讀詩的人很多,但誰能遇見誰的詩,誰又會被誰的詩打動,需要一種情境。沙龍,沙發,洋酒,咖啡,三明治,巧克力,幽默,爵士,羅曼蒂克……異域美妙的色彩和聲音,裝點了赤坎的文明。
深深的庭院,老屋是活的,有脈動,能呼吸,很容易讓人迷失。誰能確定先前的金粉之家,不再有人粉墨登場,成為大起大落的主角?
院牆下的流水像歌謠。深青色的水泥地上有小板凳,小板凳上坐著懶懶的陽光,屋簷下晾著幹豆角,灰色的瓦棱上,有老主人的神秘信息,瓦隙間的枯草什麼也不說。一截殘存的斷碣,無意揭露了世間的幾度秋涼:人生的最高點在哪裏?是權傾天下?是富可敵國?還是飲一杯老酒,沏一壺新茶,寫一首隻有三五知己能耐心讀完的古體詩?
時間是無情的,結局早已清楚,平凡與偉大都將歸於沉寂。
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快樂的和憂傷的,都會在華麗的和灰色的外殼裏消失,像雨水滲進石頭,隻剩下傳說在發黃的書頁裏吟哦。
不知道為什麼,在許多地方,人們喜歡的事物,大多數已被毀掉,或者正在被毀掉,或者終究要被毀掉。麵對生態和心靈的惡化,人們也許需要反省,物質的膨脹意味著什麼樣的代價?
百年赤坎,幾近完整地存在。曾經的烏托邦,成為一種奢侈的藏品,迎迓慕名而至的過客。
三南樓
開平風物以碉樓勝。千百座碉樓站立在無邊的平疇和深林,列陣風蝕的歲月,見證僑鄉生民的艱辛與堅韌。一代代男子背井離鄉,傾囊寄回的銀元,每一枚都能擠出血滴。他們把居屋建成抗禦匪患的碉樓,成為中國鄉土建築的特殊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