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景有些熟悉,卻也不是那麼熟悉,她的手在他的手心裏,冰涼柔軟,一座牌坊立在正中央,刻了繁複的黑色花紋,繚繞著淡白的霧氣,而牌坊後麵,虛無,等待他們的是幻境。
這是一個小山村,女孩子被綁在柱子上,大火蔓延,景物依稀,有些模糊,看不清容貌,卻真實的讓他害怕,他飛身過去救人,隻輕輕一碰,這場景頓時變成了一團灰霧,花朝握住他的手腕拉他回來,輕歎一聲,“萬般皆是幻想,假的。”
原來是假的,他提醒自己。
再往前走,場景便有些熟悉了,這是東海之濱,他被海蛟抓傷,可是那個被他死死護在身下的小女孩——不對,這是幻象,他記得清清楚楚,事情不是這樣的,沒有小女孩,絕對沒有小女孩,這一切都是幻象。
再往後的千山萬水,那些草木青青,他看的真切了,為什麼他的手裏始終牽著一個少女,那麼多他自以為熟悉的場景,看起來陌生極了。
“祈君,祈君——”
“這些都是幻覺是不是?”他問她。
她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是——”
他終於放下心來,語調平和一些,“那麼,這個姑娘是誰呢?”
她又猶豫了一下,“我——”
他長舒一口氣,沒發覺頭發已經白了大半,“幸好師父告訴我了我們的淵源,否則這真實的讓我差點相信。”
“如果這真的是真實發生的呢?”
“不可能,”他很肯定,“花朝,你不要惑我心智。”他目光嚴肅的警告他。師父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六百年前他從師父劍下救了她,於是她勾引他,和他有了露水姻緣,這樣的露水姻緣,和千山萬水的執戀是不一樣的,若是他真的發生了幻境裏的事情,還將她拋棄,那麼他真的罪該萬死。
幸好不是。
花朝幾乎快要脫口而出了,又深刻的明白他知道的後果,她在主子麵前立過重誓,若是說了,他們都逃不過魂飛魄散的命運,她也就罷了,可是他不久之後就能成為那九天之上的仙人,佛光萬丈,受世人敬仰,她這樣六百年都這樣過了,何苦圖生枝節。
“好吧,我們快些走吧。”她幽幽說道。
努力讓自己不看,可是越不想看見,那些東西越纏繞上來,就連閉著眼睛,他都能看見,甚至有一度,讓他覺得是從自己心裏衍生出的。
這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洛陽城外,那座道觀剛剛落成,師父跪在觀內受聖旨,黃色道袍,三跪九叩,加封國師。花朝和他並肩而立,迷迷蒙蒙似乎流轉了一些溫暖的時光,這一段他殊無印象。
然後,師父發現了他和花朝相戀的事情,令他在房間閉門思過,而她則被師父趕下山,臨行之前她站在殿外等他,他們被重重道士擁開,她就低了眉眼。
他心中憐惜,終於忍不住,飛身而起,抱住她向山中奔去。
一拜天地,天地為證,此生不負。
二拜山水,山水為媒,永結同心。
夫妻交拜,情深恩重,不離不棄。
他篤定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傳來,溫徹清晰,他提醒自己這隻是虛幻而已,可是心智還是亂了,花朝回首,他早已白發蒼蒼。
“再這麼下去,你會把自己逼死!”花朝伸手推開幻境,四周一團灰霧,新人楚楚,紅衣交拜的場景消失掉,祈君頓時清醒不少。
“假的、都是假的,你不要相信!”花朝搖晃他,天啊,他真的會把自己逼死!
誰知道方抹掉了這段,又陷入另外一段,她根本抹不完,也抹不掉,索性放棄了,有些悲傷的看著他走過他們的年少時光。大約是方才幻象被她破壞,接下來的場景有些斷斷續續,那是——她也看過去。
一個小道士站在旁邊,說大師兄,師父有事。她淚流滿麵看著他離開,他說,你等我回來。
這一等大約是好久好久,她也尋了他好久,一座飄渺的山巔,那一日他身負重傷,主子站在旁邊,仍然是布衣儒雅,素扇輕搖,一派閑適模樣,祈君沾血的大手輕撫她的臉頰,目光中說不出的溫柔,他說——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
所有場景都消失了,到最後連茫茫的的大霧都都開始消散,原來已經到了幻境的盡頭。花朝怔怔的站在那裏,而祈君則仿佛經曆了一場生死劫難,哇的吐出一口血,跪了下去,花朝也蹲了下來。
“這些究竟是真是假?”他緊緊的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執著,語調止不住的顫抖。
她伸手抿掉他嘴邊的血跡,“假的——”
“這些究竟是真是假?”他又問了一遍,語氣更加急切,目光中徹骨悲傷。
她去摸他滿頭白發,“是假的——”
“不要騙我。”他竟然有些失望。
頹然坐下,察覺到自己的修為在迅速的減少,他真的動了大悲,花朝有些害怕,握住他的手腕,將修為傳過去,才碰到就被激烈的反彈回來,再這麼下去,他非得精斷氣絕!
祈君忽然伸手拉過她緊緊抱在自己懷中,柔聲問道,“花朝,你不懂,這場景太過真實,我無法自拔,真的好象發生過一樣。”
“真假有那麼重要麼?”
“如果是真的,我便以死謝罪,如果是假的——我就殺了你。”竹箭從袖口滑出握在手中,目光淩厲了一些。
花朝輕輕一歎,那樣憂傷的一笑,回答道,“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假的。”
竹箭清寒,恍然落地。
他沒有殺她,反而低頭狠狠的吻上了她的花瓣般的唇,狂風暴雨般的吻,帶有強烈的掠奪地位,吻到整個腦袋都空白了,真真假假什麼都不再重要。
隻因——她回答他的時候,她在他的懷中,一滴淚滑落頸畔,冰涼顫栗。
幻境外許多人驚呼,原來他們在裏麵的一舉一動,界外看得清清楚楚,孤刹界的人各自找位置,好戲看了半天,到這一段峰回路轉,頓時驚呼連連。
連坐在孤刹界之主身邊的鬼女也忍不住叫起來,“他沒有殺啊——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就親上了呢!啊啊……”非常難得的羞紅了臉麵。
身邊男人輕描淡寫的看了她一眼,隻是微微挑眉,對裏麵越演越烈的火熱行為不予置評。
很幸運,他們最終發乎情,止乎禮——在一段不知道多久的長吻之後,沒有做出更出格的舉動。
他們坐了很久,直到情緒稍稍平息,滿麵嫣紅散去,花朝忽然捂麵大哭起來,祈君站起來,背起她,任由她哭的像個孩子,她受了太久的委屈,雖然他並不完全記得,他背著她向回走去,緩緩的,堅定的……
走了一圈又一圈,尋不到出口,長歎一聲,真要陷於此地了,停下來,放下花朝,她早已停止哭泣,此時大霧盡數散去,黑水連天,他們在岸上,他看著她,“我們出不去了。”
他的修為轉弱,體力也明顯下降,蒼白的臉上疲憊之色明顯,花朝蹙眉,“我們必須出去,否則你會死在這裏。”
“我已經尋遍了,沒有出口。”
“主子封上的結界豈容人那麼輕易破開。”花朝看著波濤,心中有了主意,拉著他的手,“反正主子就是想讓你死,我們拚死一搏。”
這句話有一半是說給界外之人聽的,這些看熱鬧的人紛紛鼓噪起來,她要做什麼!她的主子黑眸一眯,大約猜到了,口中怒道,“該死!”
花朝拉著祈君向水中走去,水大約沒到腰間的時候,花朝驀然變了模樣,緋紅流光縈繞,翻身入水,拉著祈君,回眸刹那,眉目慈悲的仿若九天仙人,和平時大不一樣,這樣入了水,水麵平靜掉,忽然一條尾巴出水,在水麵拍出巨浪,打向岸邊。
“龍!”
所有人一起驚呼,她竟然現了真身!
祈君已經看的驚呆了,她的手仍然在自己的手心裏,仍然是那張臉,隻是青絲飛揚,不可方物,那條龍尾有是怎麼回事,師父明明說她是桃夭!
這樣,水下一片光鱗,水下的那道結界豁然裂開,花朝一口氣鬆下來,暈了過去,整個人向水底沉去,祈君抱住她,抱著她破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