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刹成劫(2 / 3)

祈君斂住心神,心中的確蔓延開失望,幽幽說道,“她自甘墮落,與人無尤。”

“她可不是自甘呢,隻是與我打賭賭輸了——這孩子真的很倔強,幾百年受盡煎熬沒有屈服,到最後大概是真的絕望了。”

“沒有把握就與你賭,如今是自嚐惡果。”祈君看著他,目光沒有半分波瀾。

男人卻歎了一聲,從他的眼底看到另一種相悖的感情,說道,“或許隻是,她對賭局過分自信了。”

祈君猶豫了一下,“方才我醒來的地方是哪裏?”這個地方他常常的夢中走過,師父讓他不要回頭,那裏似乎囚禁著一個女人,他總是不經意間在夢境中尋到那裏,每每在最重要的關頭,被師父喚回,隻有一次,他看到了鋪天蓋地的紅衣。

他有一些猜到了,卻不願意向猜到的方向去想,那人的話傳進腦中,清清楚楚的告訴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那裏是囚禁花朝的地方。”

祈君眸色暗掉了,偏過臉看殿外,殿內太過光明,顯得殿外一片黑暗,他卻越發的看的清楚,她小小的身影倚在遠處的牆上,低著頭,不知道想著什麼。

那人又追問了一句,“我忽然很想知道,當年你拋棄了她,如今有後悔過?”

“沒有。”

他回答得很快,接下來是很長很長時間的靜默,他竟仿佛一瞬之間蒼老了許多,鬢上生出幾縷白發,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沒有離開。

男人若有所思,閉上眼眸,探進祈君的心裏,空白,一片空白,有人封住了他對她的所有記憶,怪不得他不來救她。可是,他有些傷感的發現,那片少了花朝的地方,再也住不進任何東西,所以,他的心留了那麼一大片空蕩蕩的地方,這六百年,他也一直為她留了位置。

豁然睜開眼眸,有些看不懂,迷惑了一下,隨即動了殺意,他不能允許這樣純潔的情感在萬惡的孤刹界出現,嘴角笑的有些殘忍了,說道,“我喜歡打賭,你可願意與我打一個賭。”

“我不是花朝,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若你贏了,我助你即日飛升成仙。”

“我自己修行,再過百十年,也一樣可以得道。”

“未必吧,你心中纏了花朝這道劫數,隻要放不下,便是再修行一千年,也成不了仙成不了佛。”

這個說的不錯,他微微皺眉,“那我也不會用歪門邪道。”

那人聞之一笑,“絕對不是用旁門左道,我隻是助你消除心中魔障而已,何不聽聽賭什麼?”

見他眸光一厲,知道自己是非聽不可了,“你說。”

“我想你應該聽過一些孤刹界的事情,花朝也的確是殺人無數、萬惡不赦,你是道士,應該斬妖除魔,我給你一個機會,殺了她。我賭你不忍殺她。”

“我若是不賭呢?”

“你說是不賭或者賭輸了,就永遠也別想離開孤刹界,我不喜歡殺人,可是我卻願意看一個一心修道成仙的人是如何墮入魔道,永世不得翻身。”

他是在強迫他賭!此時他心中說不出的疲憊,不知是因為知道花朝因他墮落還是被這個男人逼得緊了,糾纏不清的執念強迫清醒,低頭看見一縷灰白的頭發,參雜在黑發中間,他心中一震,說不上來的惶恐盤踞心頭,開口應道,“我賭。”

他知道,自己這麼做有些卑鄙。

可是,卻控製不了自己,她不是尋常妖孽,對待妖孽,或許不必講什麼人間的道義。

說到底,他是恐慌,師父說修仙的路上總要斬妖除魔,他決不允許有什麼擋了他的路,心底也不是不慈悲,隻是,師父說,對往事不可太掛懷,對妖孽不可太慈悲。

他的思緒好亂好亂,需要一把利刃,一劍斬斷這萬千紅塵絲。

男人和鬼女站在那裏,花朝垂眸裏在身後,男人笑著說道,“進了孤刹界,我本應殺了你,念在你和花朝有一段夙緣,給你一個機會,若你們能從幻界走出,我就放了你。”

他牽過花朝的手,向前走去,籠住袖口,竹箭冰涼,那男人說走到盡頭,趁她不備,刺入她的身體,就可以破了幻界。

待他們走的遠了,鬼女終於恢複了說話能力,跳起來,“卑鄙無恥!祈君要是真殺了花朝怎麼辦?”

“花朝在殿外將我們說的話聽的一清二楚,他怎能殺得了她?”揉揉她的腦袋,拽著她向回走,“那些魘奴在哪裏,都給我處理掉……”

遠方天空一片陰霾,水麵波濤起伏,一眼望去,茫茫無際,浪推到岸上,濺起的碎沫帶了潮濕的味道。

花朝站在水邊,看平靜的水麵微波明亮,祈君站在他身後,臨水風大,一襲紅衣獵獵飛舞,她站了很久了,不知道看著什麼。

“花朝,你在做什麼?”

她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沿著河堤向前走去,祈君跟在她的身後,黑水畔有一座青石橋,花朝站在橋頭,忽然停住,轉頭說道,“你累了,歇一會吧。”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抬頭看祈君眉頭緊皺,笑道,“進幻境總要等時辰。”

祈君薄唇一抿,也坐到石頭上,和她看水麵波瀾萬頃。

“聽聞孤刹界有一座橋,橋畔有一株未央,凡是許願,一定會實現,說的可是這座橋?”

“世人訛傳吧,這裏的確有株未央,”他小手指向遠處,一棵樹緋紅燦爛,流光一片,“隻是,我曾經日日到樹下許願,卻從來沒有實現。”

她的語調帶著一些飄忽的憂傷,落到祈君心中,他還沒來得及拂掉,就在那片空曠的地方生了根,虯結出一片麻木的無法察覺的疼痛,還有,一些深埋的記憶,悄悄的被扯裂了一道細縫,迅速合上,不為人知。

這樣細微的表情落入花朝眼中,沒有控製住,輕輕抬手,撫上他糾結的眉頭,滑向一夕生出的幾縷白發,指尖的涼意讓祈君反應過來,退了兩步,卻見她怔在那裏,目光有一些抽離,她淡淡的說道,“我帶你去看看那棵樹。”

一路走上橋,來到樹下,兩個人罩在一片光芒之中,她低頭許了一個願望,明淨的流光映在臉上,看的他移不開眼睛,她許好了,望著他,“你不許麼?”

“我沒有願望。”

她目光幽靜的看著他,語調憂傷,“你忘記了,你的願望是修道成仙。”

他的確忘記了,何以那麼篤定,自己沒有願望,目光探究的看著她,低頭閉上眼睛,卻許下了另一個願望。

他願,花朝下輩子不要再愛上他。

忽然一陣柔軟的的觸覺從唇上傳來,睜開眼睛,花朝踮起腳尖,仰頭吻上他的唇,他有些天旋地轉的感覺,目光落在她小扇一樣顫抖的睫毛,上麵凝結著晶瑩的水珠。

花朝退開了,“對不起——”

忽然有一道聲音穿過腦海中,有那麼一個很隱蔽的地方,有一些支離破碎的事件,竟然一點點的聚合,最終將故事豐滿起來,隻可惜,他看不真切,膨脹到一個聚點,就幻滅了。隨即空落落的,有如每一天,每一個深夜。

“對不起。”她輕輕的的笑,低頭說道,“也罷了。”人這一輩子,能遇上一個能讓你奮不顧身的人,幸也不幸。

她仿佛並不悲傷,輕笑一聲,斂了眉眼。

他偏開頭看,心中有些不忍了,竟對不上笑的那樣明淨的眸,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這般卑鄙過,忽然拉過來,緊緊的抱住,歎道,“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仰頭看見樹上掛著許願的紅絲帶,一個打的結鬆動了,飄飄搖搖落到他麵前,他伸手抓住,上麵寫著一首詩,這是他第三次見到——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參辰皆已沒,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願為生別癡。

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

花朝伸出手,放到嘴邊咬破,素淨的手指在他胸口寫下一道符咒,血跡變成淡緋色的流光印進身體裏,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走吧。”

紅布飄落,孤刹界原本沒風,忽然間卻起了風,不知被風卷到了何處。

祈君忽然牽住她的手,並肩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