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伸手拂掉他肩上的一片落葉,想到小劫招人疼愛的小模樣,眉裏眼裏滿是笑意,褪去紅衣的清冷,小臉也柔和了不少。
“這幾日魘奴有所收斂,今天已是第六天,他們挨不過七天,今夜他們一定會出現。”花朝一邊放好魚,一邊說道,“你也看到了,這些魘奴為了活著不擇手段,逼得緊了,不惜同歸於盡,所以晚上我們要格外小心。”
“好。”他應道,挽起袖子,在她身邊幫忙。
花朝手上停了一下,“你可以不用涉險的,我奉命誅殺他們,而你不必陪我涉險。”
“我是道,既然知道有孽障為禍人間,怎麼能袖手旁觀?”他不以為然,“沒被我遇上也就罷了,何況我曾放虎歸山,於情於理,都應該留下來。”
“好吧。”她低下眉眼,微微抿嘴,暗想他留下來也好,隻是他的修行恐怕會再一次被她所壞,陽光熹微,浮沉跳躍,這樣沉思的表情落在祈君眼中,寧靜如水,帶著淺淺的憂傷,如同很遙遠很遙遠的時光,就在這樣如水的寧靜中悄然而至。
或許,是他的錯覺吧——他竟覺得這一幕曆經久遠,恍惚間人世偷換,他錯過了許多流年。這種感覺讓他有些悲傷,更有一種壓抑良久的衝動,可是最終隻是抬起手,輕輕抹掉她臉上的一塊灰印,壓低了聲音說道,“若有一日——”
“爹爹、娘親,你們快來看,我抓到了一條大魚!”
這後半句沒說出口,小劫已經嚷著進來了,兩個人轉頭看過去,一個十五六的漁家少年抱著他走進來,他們低頭看見那條所謂的‘大魚’——額,對他來說很大了,可是在大人眼中,隻不過是手掌大小,都忍不住笑了。
漁家少年笑的彎了腰,“你們的兒子實在招人喜歡,這個小家夥一刻停不住,這個魚真的是他抓的,”少年笑的快要說不清楚話,“這小家夥蹲在岸邊,一動不動,我們想他是累了歇一會,誰知道,過了一會,一條魚遊到他麵前,他小手抓住魚尾巴就不放,險些被魚帶到河裏去……我娘在旁邊給他拉開,笑的坐在地上起不來……”
小劫咯咯的笑起來,逗得他們不行,花朝走上前抱過他,“看,讓我看看,我們小劫好厲害。”
祈君也走上前,看著小家夥向他炫耀,“爹爹,魚——”
他們二人逗弄著小孩子,看的漁家少年欣羨不已,他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紅了臉色,偷偷的許願,打了招呼,若有所思的退了出去。
入夜,月已成缺,不知哪裏飄來的雲讓彎月忽隱忽現,大地也跟著忽明忽暗,至洛水河岸,果然見秦宮漢闕幻影在遠處,幾隻小奴在明滅間竄動,他們來晚了一步,不知道又是那個人入了夢,大約是夢到自己成為了帝王將相,醉死溫柔鄉。
祈君上前探了探鼻息,說道,“死了。”
“他們果然在今夜有動作。”
“我曾經看書上記載,魘奴消失已久,馭奴之人聽說是酆都城惡鬼,可是不知為何,於幾百年前消失,後來魘奴就流落六道中,偶爾有一兩隻流落人間,由於和尋常人類一樣,往往能隱藏百年之久。”祈君站在她麵前,清雋的臉在月色下有幾分清冷。
“這些奴兒可沒有小劫命好,流落數百年還能續了性命。”
提到小劫,祈君眉目暖了些,“這小家夥睡的香,不知道是不是又踢掉了被子,再受了風寒。”
“你和他倒好——”她忍不住笑了開,“等他長大了,一定也是一個清俊少年,就說現在村子裏不知道多少人家要把女兒嫁給他,小小年紀倒是惹了不少‘風流債’。”握著嘴笑眯眯的搖頭,恍然忘記現在的形勢有多危險。
祈君見她都不緊張,區區幾個魘奴他也沒有太放在眼裏,知道今夜有人遇害,魘奴不會再害人心下有所放鬆,站在那裏,腦中想象著小劫長大的模樣,描繪了半天也無法想像,脫口而出,“等他長大了,我們還是這副模樣,他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花朝怔了一下,眉間劃過波瀾,“我們會陪著他一起長大麼?”
他清醒開,他在想什麼,他們怎麼會陪他一起長大——他奉了師命來殺她,卻陪著她在這裏捉妖,非但如此,他們甚至還有了一個兒子!
事情完全和他預想的軌跡背道而馳,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花朝看見他沉默了,胸口一咯,喃喃說道,“我舍不得小劫,我已經深陷黑暗,不能讓他隨我走,你……你也不能……”
她竟然在想這個問題,在這樣的場合,偏偏祈君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安慰道,“他招人喜歡,寄養在漁村裏,大家也會對他好的。”
“你不懂!可是他們畢竟不是親生爹娘,這一刻新鮮對他好,誰怎麼知道日子長久了呢!”
他們也不是親生父母啊——
祈君看著她的模樣,心中升起一股憐愛,忽然想起數月之前,她在長安城裏也對另一個孩子很好,那個女孩叫做小鳶是吧,心中一陣酸澀,她本是良善之人吧,可惜生為妖孽。
忽然,空氣中彌漫出一股腥濕之氣,她眸色一凜,停止了自言自語,幾隻魘奴出沒,向宮闕的方向奔去,她看著遠方的幻影,喝了一聲,飛身追了出去。
“你小心。”
一路就追到了十裏外的野灘,女子輕笑乍聞盡在耳邊,妖嬈桃花,十裏殘殺。
他二人雖知一切盡是幻象,仍然心中一震,因為,妖癡的女子聲調媚人,那首詩飄飄渺渺的回蕩在耳邊,卻聽她吟道——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嘻嘻……參辰皆已沒,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願為生別癡……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嗬嗬……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花朝頓時變了臉色,後兩句回蕩在腦中,眸色霎那間紅了,整個人妖異莫名,可是隻有短短的一瞬間,她有生生的壓製住情緒,眸色恢複清明,出了一身冷汗。
嬌笑聲中帶著一絲蠱惑的歎息,“當年月下之盟,被他忘得幹幹淨淨,世人真是薄情,六百年等待,有人受盡煎熬,六百年歸隱,有人一笑而過,我看不懂,你看的透麼……哈哈哈……”
馭奴之人竟然親自來了,又是從何得知他們的事情?
花朝閉上眼眸,湮沒眸中的複雜深色,素手一揚,紅繩彈到半空,發出一聲哧的一聲輕響,頓時亂了耳邊的聲音,暗惱這孽障用舊事擾她心智,縱然早有準備,心中還是一痛。
“花朝——”
她回眸,心中一震,隻見祈君長劍出鞘,站在她身邊,額頭布滿冷汗,低聲說道,“這妖孽道行不淺,我竟有些克製不住。”
原來不止她受到衝擊,他縱然忘記了,還是被影響啊,輕歎一聲,忽然探手向他懷中摸去,溫柔的感覺讓他心神一滯,那管竹笛被她握在手中拿了出來,他尷尬住,這要作何解釋,他貼身攜帶她的物品,她並沒有調侃他,甚至連一句‘原來你還留著’都沒有說,隻是紅了眼眶,大步向前走去。
那一曲,正在風起時吹起,她低眉吹著一個讓人平靜的曲子,刹那間驅散那些妖嬈的幻象,她無喜無悲,溫靜如水,偏偏看的他憂傷,看她放下笛子,如水的目光看著他,淡淡一笑,“走吧,不要再亂了修為。”
他臉一紅,自己一個百年身竟要一個妖孽來幫忙定心神,接過她遞來的竹笛,放在懷中,跟在她的身後,一路繞進宮闕裏。
那是一條羊腸小路,他似乎走過的模樣。
他想起來了,在侯府,那時候花朝帶他去看一座葬滿屍骨的煉丹爐,他還記得那一天,他仰頭的模樣美的不可思議,那一日他便覺得這條小路他曾經走過,在很久很久之前,忘了因為何事,他獨自去漢宮,一個人走過這條漫長的小路,他卻不記得這條路是通向何方了。
幻想橫生,花朝忽然伸手,緊握住他的手,拉著他向前走去,紅繩一揚,縛住一個藏於假山後麵的魘奴,用最原始的方法結束了它的姓名,小小的身子迅速的變成一堆白骨,祈君也抓住了一個,效仿她結束了他的性命。
這一回主動握住花朝的手,並肩向前,雖然沒有任何語言,她忽然有些感動,低了眉眼。
刹那間她想起了六百年前,他帶她去漢宮,隻是因為她的一句玩笑,隻是後來她真的覺得沒意思,趴在他的懷裏困意倦懶,他就背著她走過這條長長的路,那麼長,直到他們被發現了,也沒走到盡頭。
她隻是恍惚了刹那,幾十個魘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們團團圍住,遠處小樓的欄杆上坐著一個女子,模糊氤氳,癡癡的笑,月光明滅間,鬼魅橫生。
馭奴之人竟是她!
花朝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