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二)
“我沒有生氣。”桑流景忽開口道,師然諾這才遲疑地走進了房裏。
桑流景神色如常地走到衣櫃前,拉開櫃門,從裏邊取出那個他一段時日都不曾離身的藍色小香囊,穩穩地塞到師然諾的手中,那是師然諾在一次遊湖時順手送給他的。
他複又坐到床沿,含笑輕聲接著道:“隻是希望師少爺能夠明白,我們都已不是十五年前、暗香亭裏,那兩個心性單純、模樣稚嫩的孩童了。師少爺當日給予的些許溫暖,流景不曾忘,至今也仍是心存感激。隻是,現在各有所求的我們,隻能勉強做個朋友。”
師然諾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原來……當年那個傷心難過又倔強地不願在人前流淚的白衣小男孩,竟是他。
一直想不明白,那樣孤清如月的人,怎會在街邊看了他一眼,就差人遞來拜帖約他同賞落雪;怎會在他拒絕得那麼明顯之後,還不死心地一次次再約;怎會每每見他一時興起來到桑府大門前遞上請柬欲叫他難堪,都神色如常地允許他進門;怎會如此固執地與忽遠忽近的他纏繞不清了整整一年……
他忽地理清了當初一次次吊兒郎當地跑來桑府找茬的心思,原來是掛念。否則,要叫桑流景死心,何需每每挖掘心思、那般地大費周折,直接像對待平日裏那些追求他的小姑娘一般,極度的無視便是最省力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現在,終於都明白了,也都休止了,再回不去了。
末了,他笑道:“隻要你答允我好生照顧自己,我便自重一些,學著移心他人。”
桑流景抬起頭,淡淡地道:“好,我答應你。”
師然諾幹淨利落地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了。
陸初零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若想找個人說話,我倒是願意洗耳恭聽。”
桑流景淺笑,“其實是想問陸姑娘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前幾日有人告知我,沒有了白玉木樨,一點小傷,一個壞天氣都可能隨時會要了秦姑娘的命,而師然諾的病沒有白玉木樨,也可活下去。陸姑娘認為,她為什麼要用白玉木樨醫治師少爺?”
陸初零放下茶杯,起身整理衣裙,拿了紫傘,“或許是因為秦姑娘菩薩心腸,想醫好師然諾。”
她走到門口,停頓一下,留下一句話,複又往外走去。
“又或許是因為,她看到你很想醫好師然諾。”
桑流景靜默地低著頭,忽然抬起右手緊緊抓住左胸口的衣裳。
其實那夜平手發出袖箭的時候,他並沒有思索太多,隻是覺得自己不能眼看著師然諾的救命之藥被毀個粉碎。
原本他要射的是小鐵錘,卻不料正稍稍彎腰的秦煙冪許是聽聞推窗之聲,忽然直起身向他看來,最後剛出袖的短箭已來不及收回,就這麼重傷了她。
當時自以為反應迅捷,當機立斷,分得輕重。
後來靜下心來細想,一路從數花溪到汴京城,她的為人如何,他早已心知肚明。射出那一箭,不過是自己焦急著還清對師然諾的虧欠。於是,心便被愧疚感重重蒙蔽了。
最後透過她肩頭的血,終於看清,事實原來是他一心想著自己,自私到不肯對她予以該有的信任。
所以,他比誰都清楚。那時他要射的是小錘還是人,對於秦煙冪來說,已然沒有任何差別了。畢竟,在心底深處受到的傷痛都是一樣的。
他輕輕一笑,蒼涼蕭索到透著落寞的冷氣,右手抓得更緊,喃喃道:“原來……心真的是會痛的……”
從年幼開始習武卻許久不見成效之時,到後來正式接手諾大的綢緞莊,擔心自己做得不過好要令桑府上下失望之時,直至最後再也沒有想過要向任何人傾訴的時候……曾經,他在無數次心累身乏的時刻獨自佇立在書房外的荷塘旁,不斷在記憶之中回味師然諾少時給予過的溫暖。
曾經,他是那麼渴望一絲能讓人心為之一動的溫暖。
而現在,有個人給了他一份比記憶之中更加飽滿真切的溫暖,終於讓他醒悟過來,對少時溫暖的渴求,隻是緣於無人能懂的孤獨與對不可知的明日的彷徨。
“聖上好。”
秦煙冪右臂垂在床邊,兩位須發已灰的太醫拿了張油布跪在床前,將其綁在她的小臂上做成一個能裝著藥汁的小袋,使她手腕上的傷仍能浸在其中慢慢愈合。
趙炅負手立在臥房中央,“楊太醫,她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