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
蘇黎國其實不能稱之為一個國家,它隻不過是建在飄渺的雪山之上的一個小小部落而已。
在一年多以前,除了蘇黎國的國民之外,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張地圖標注過它的方位,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當然,也沒有任何一個野心勃勃的君王,企圖將它納入自己的版圖。
而它的國民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走出這片貧瘠險惡的大雪山,他們從來不知道雪山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有一天,硝煙戰火會隨著命運之神翻越崇山峻嶺來到他們身邊。
那一日,山河變色,日月無光,這片大陸上最強盛的兩大帝國,日照國與射月國為爭奪霸主的地位,在天漠山下的望陵穀展開生死鏖戰。
原以為日照國國君新喪,新君匆促繼位,必定難以抵擋射月國蓄謀已久的奇襲,然而,在最初的幾場小規模敗仗之後,日照國很快調整戰術,新君禦駕親征,在望陵穀口奮起反抗,給了射月國一個迎頭痛擊。
兩軍以硬碰硬,俱都損失慘重。
那一戰,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望陵穀口盛開的雛菊一夜凋零,第二年,漫山遍穀開出血色杜鵑,一叢叢宛如潑血,穀口禿鷹爭食,遮天蔽日,經年不散。被後世的史學家稱為前五百年與後五百年都不可能再有的最殘酷最血腥的戰爭。
便是在那一戰裏,蘇黎國的大公主蘇未遇見了當時被困望陵穀,進退不得的日照國新君酆鏡翌……
“小公主!小公主!”遠遠地,自風中送來的呼喚聲驚醒了沉思中的少女。
少女揚眉,勒馬回望。
卻見身後風雲突變,方才還是一片晴藍的天空,這會兒紅得耀眼,映得遠處高聳入雲的山頭宛如燒起來一般。
山頂亙古不落的積雪似有部分融化,一片一片輕飄飄地落下,如碎紙屑一般洋洋灑灑,但卻隻落到山腰那些終年垂掛的冰川之上,便被凍結,再凝成冰。
透明的藍色堅冰輝映著漫天血色殘陽,繽紛出深藍、靛紫、青綠等等五彩霞光,端的是綺麗萬狀,難以形容。
少女神色一緊。
山中有句老話:日落紅山頭,積雪撲簌簌,亂雲映彩霞,半年不開晴。
這是暴風雪來臨的前兆啊!
“小公主,終於找到你了!”隨著那聲聲呼喚,從山道上疾衝而來的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女孩兒,青襖長裙,圓臉大眼,模樣甚是可愛。
女孩兒名喚青娥,是小公主乳母的女兒,從小與公主一塊長大,既是侍女又是夥伴。
但此刻,公主蘇央卻全無心思理會她,隻是遙指著遠山上的雲層道:“你看,今晚會有暴風雪。”
馬兒一直衝到蘇央麵前,才吭哧吭哧地止住步子。
“早知道啦,就為這個主上才命我出來尋你,怕你等不及會私自下山。”青娥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說到“等不及”這三個字時,更是衝蘇央睞了睞眼。
她與小公主年齡相若,平素玩在一起,甚是淘氣,更兼蘇黎國民風淳樸,主仆上下之分也沒有那麼涇渭分明。
是以,毋寧說青娥是侍女,不如說是姐妹來得貼切。
別人不知小公主的心思,她又怎會不知道?
“這麼說,射月國來的使者,今晚不可能會上山了?”蘇央似是並未聽出侍女口中的揶揄之意,一張清秀如新月的小臉上布滿失望。
她從大清早在父王帳外聽得射月國使者會在今晚抵達的消息,便一路風馳電掣,來到入山必經的矮峰之上,等著使者團的到來。
可是,一直到日落時分,也不見半個人影。
若不是青娥尋來,也許她還會一直傻呆呆地等下去。
“不止啦,主上說,這次天現異狀,風雪過後可能會引起雪崩,到時候大雪封山,不到明年開春,山下的人都別想上來。”青娥兀自嘰嘰喳喳地說。
蘇央麵色卻又是一變。
明年開春?那不是還要半年多?
她已經等了四年了。四年前,她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那時,姐姐蘇未還不是射月國的蘇妃,她隻是蘇黎國的大公主,小丫頭蘇央心目中最美麗、最溫柔、最善良、最勇敢的姐姐。
直到那一天,蘇未從山下救回來一個男子。起初,蘇央也並不討厭他,雖然他一身風塵,眸子裏有著一股形容不出的疲憊,但他仍然算得上是一個美男子。
比蘇黎國的任何一名勇士都要漂亮得多。
尤其是他看著蘇未的眼神,充滿了驚豔與仰慕。
蘇央便想,雖然自他出現之後,姐姐的目光便不再總是關注著自己,而是將大半的注意力移到了他的身上。
但這也沒有什麼,因為姐姐的樣子看起來比往常要高興得多。
如果他能令姐姐開心,那麼,即便自己受到一些冷落,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最好,他能留在雪山,留在蘇黎國,那麼,姐姐便能日日如此開心了。
然而,世事又豈能如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所能想到的那般簡單?
那名男子不止不能帶給姐姐歡笑,還給整個蘇黎國帶來了滅頂之災。
男人名叫酆鏡翌,是日照國新繼任的國君。國內新舊交替,正值多事之秋,偏野心勃勃的射月國在此際挑起紛爭,酆鏡翌倉促上陣,日照國軍心雖然大受鼓舞,奈何終難敵射月國虎狼之師。
敗跡既顯,射月國豈肯罷休?誓要陣前劫虜日照新君,揚顯國威。
卻不料,被姐姐蘇未誤打誤撞,救了酆鏡翌。
這世上還有誰比蘇黎國人更清楚天漠山掩藏在冰雪之下的綿延小徑?
酆鏡翌自射月國重重包圍之中,為人所救,渡過雪山天險,回到國都。
這對於眼看勝利在望的射月國國君來說,無疑是一個令他痛恨悲憤的打擊。
而首當其衝,承接他這份憤怒的人,便是無辜的蘇黎國民。
每每想到這裏,小公主蘇央總是悲不能抑。
善良質樸的蘇黎國人在與世隔絕的雪山之上,過著平靜安逸自給自足的日子,當射月國的七千鐵蹄踏碎了峰頂的積雪,當他們賴以生存的高原再也無法給予他們安全的蔭庇,那些曾經高昂的身軀如麥子一般在鋼刀之下彎折了胸膛,失去生命。
鮮血自穀底倒流而上,染紅了群山,染紅了冰川。
憂慮爬滿了父王的雙鬢,母後驚懼交加,一病不起,拖到姐姐出嫁的那一天,便再也沒有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