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哥,要不然來不及了。”
天翔看著她堅定的目光,“可是……”
“彩虹符還能等明年,藍伯伯恐怕不能等了。”
“嗯,那我現在去了。”
“去吧,小心點。”
紫騏微笑目送天翔,那飛奔濺起而彌漫了整條小路的塵土,漸漸朦朧了整個空間。
(六)
村裏的廟會現在一定是人聲鼎沸,一派熱鬧的場麵。紫騏卻無心去湊熱鬧,獨自蹲在村頭小山坡的一棵大樹下,看著遠處開曠的山頭上翻動著的雲海。每當陽光穿射過雲層,雲就變得通透明亮。
一聲刺耳的刹車聲劃破長空,紫騏俯視通往村子的小徑,卻正好撞見一輛熟悉的車急速轉過一個大轉彎,飛快地穿梭過桉樹林立的小路,向著村子的方向狂奔過去。
“哲楓?”紫騏緊鎖眉頭,一陣猜測胡亂撞擊她的腦袋。之前紫騏狠心把哲楓趕走,拒絕不計前嫌破鏡重圓,偶爾想想也還會後悔,畢竟傷害哲楓的事她最不忍心去做。可是,在那個關頭,之前哲楓冤枉她甚至威脅到天翔的種種劣跡就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教她難以釋懷。紫騏怕哲楓吃過一次閉門羹後就放棄不回頭,更是難忍思念之苦,哪怕能躲在暗處看看他也好,她立馬抓起雜草叢裏的圍巾,顧不上拍打褲腳上沾滿的枯草,就深一腳淺一腳地連跑帶滾地下了坡,跟著哲楓的車留下的塵痕一路追過去。
再快的飛奔也趕不上車速。紫騏轉過幾個彎,就把車給跟丟了。千辛萬苦地一路追蹤,紫騏總算在離廟會不遠的一棵槐樹下發現了哲楓的車,已是人去車空。
還喘息未定的紫騏四處張望,經過三百六十度大搜尋,她的目光刹那間定格,柔波粼粼,心卻洶湧澎湃,起伏不定。隻見廟宇的前方空地裏,那一群斷然不顧形象,猶如海浪翻騰的村民所形成的人團中,毫無經驗還帶著些微羞澀尷尬的哲楓被硬擠出去撞倒在地,氣餒不已。一身名牌的他與衣著樸素的村民們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他看了看被沙子擦出血痕的手掌,又仰視著那已經擠作一堆的人群以及在人群上方裝著彩虹符的竹球,它不斷滾動,觸碰著或細嫩或粗糙的指尖。由於人流湧動,誰也抓不住它。
看來哲楓是打算豁出去了,他一個躍身就穩當當地立住了,幹脆地把灰色外套一脫一扔,就又被人海吞沒了。紫騏注意到哲楓裏麵特地穿了之前從她手上硬搶走的那件印著彩虹的T-恤,哲楓有多用心良苦自然不言而喻。廟會如同戰場,還是場持久戰,人人都不敢稍有鬆懈,哲楓也當然搶得很辛苦,某些純粹是來跟風的三姑六婆那尖尖的指甲,在混亂中就抓了他幾道紅紅的血痕,折騰得他幾乎快吃不消了。
又幾陣激烈的叫喊,幾個方位的移動,人團不知不覺轉移到離稻田就幾米遠的地方。不知道是哪個高個子強有力的一頂,竹球一撲,高高在上地遠離人群,似箭地直接往稻田方向一頭紮過去。這時位於稻田旁的哲楓剛慶幸自己選了個天時地利的寶地,想伸直手直接把它收入囊中,哪料到他似乎高興得太早,竹球像是故意跟他作對似的,偏偏往前飛行多了近兩米的距離,眼看就快要撞到泥巴黏乎乎的水田懷中。哲楓一咬牙也管不了什麼了,直接緊跟在它後麵,幾乎以水平麵向水田撲騰過去,竹球是逃過一劫了,不過,哲楓就代替了它直接與泥巴來了個親密接觸,在倒下的那一瞬間,他的手向天舉得筆直,手中保護著紫騏小時候的小小夢想。眾人喧嚷,狂樂不止。
紫騏愣在一旁,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被征服了。
讓紫騏不禁眼泛淚光的是,哲楓一拿到彩虹符就往有山溪的地方跑去,脫了被泥巴染黑了的白T-恤仔仔細細地揉搓著,甚至連沾了他一臉的泥巴都來不及清洗掉。紫騏躲在一棵高大的樹後,端詳著哲楓髒兮兮卻越發可愛的模樣,微笑著眼眶濕了。
(七)
“等一下。”
天翔準時趕上,正好阻止了藍在東進入警察局。
藍在東愧疚地看著天翔,低下了頭。
“不要進去,你這麼大年紀,進去了也許就再也出不來了,媽還需要你,藍氏集團沒有你也會垮掉。”
藍在東眼噙淚花,嘴唇抽搐著,“你原諒我了?”
天翔搖搖頭,“沒有,以一個兒子的立場來說,永遠不會。”
藍在東稍稍猶豫了,思前想後,他又邁向警局門口。
“爸。”天翔把他攔下。
自從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開始,藍在東不敢奢求天翔會再次稱呼自己為“爸”,這一個重如泰山的字。而現在,這個字確確實實從天翔的口中掙脫出來了,他有點受寵若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覺得一切像是幻聽。
看著天翔也同樣痛苦的臉,那曾經讓他無數次深情注視著的眉宇,現在卻緊緊地鎖上了。
“我知道你也日夜受著良心的譴責,為那個二十幾年前犯下的彌天大罪天天不安,作為我親生父母的兒子,這個仇恨不共戴天,我也曾想過一定要找出證據,要讓你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贖罪,可是,當我想到你也許要在那四堵牆裏孤獨終老,每天受著身心的煎熬時,我又心軟了,我沒辦法抹煞掉你的好,總是想起你拿著一張張分數不合格的試卷,告訴我‘不要緊,慢慢來’,想起你幾年前在我出車禍時,坐在病床旁幾夜之間白了那麼多頭發,我這幾天天天在想著過去這十年發生的一切,結果就忍不住衝了過來,要你進監獄不是我要的,這真的不是我要的結果,在我的內心,一直都有你這個爸,你也是我爸,我真的不想再嚐試一次失去親人的痛苦,更不想讓媽也落到跟我一樣失去至親的人的下場,可是我該怎麼辦,我的心真的很亂很矛盾,我到底要怎麼去麵對你才能對得起我父母給我的生命?”
天翔淚如雨下,心裏的痛楚陣陣召喚。
這時藍在東也因悔恨而老淚縱橫,“對不起,天翔,是我對不住你呀。”
(八)
剛在以紛家門口道完別,接收完“路上小心”等等囑咐,紫騏就“迫不及待”地與黑暗中突然殺出來的摩托車來了個親密接觸,幸好隻是稍稍擦了下手臂和膝蓋,皮外傷倒不要緊,讓她難堪的是隨之而來那幾句不堪入耳的咒罵。她沒有任何回擊的衝動,因為要不是她自己放不下白天裏哲楓在彩虹村裏為她奮不顧身的場麵而神不守舍的話,這場小小的意外完全可避免。
紫騏要想暫時不去理會與哲楓之間永無終止的矛盾似乎也不可能,哲楓是公眾人物,時時刻刻閃耀在每個角落,她隻是老百姓,平平凡凡容易被人海淹沒。這一路上兩邊林立著的大型廣告牌,正在為哲楓即將舉行的音樂會做宣傳,還有他那放大了好幾倍的麵孔,讓紫騏的心不得安寧。是時候原諒他了吧?應該把過去整理一下了吧?紫騏六神無主地琢磨著,看著那輛摩托車嗖的一下又消失在黑暗裏。
簡單地處理一下出血的傷口,紫騏扭過頭時卻發現在離她不遠處的那塊廣告牌前,一個瘦削的高個子正鬼鬼祟祟地往玻璃上塗著什麼,然後又成功地粘上一張傳單。很明顯又有不法之人在滿大街亂貼傳單。
“欸,你在幹什麼?”紫騏一骨碌爬起來,一瘸一拐慢吞吞地往那邊移去。那高個子原本就做賊心虛,聽到紫騏的高聲叫喊早就嚇得連工具也忘拿,拔腿一溜煙跑掉了。紫騏站在廣告牌前,氣呼呼地看著被貼了滿臉,少了一隻眼睛和鼻子的哲楓,她一個180度甩手,把貼在鼻子上的傳單通通撕了下來。為了夠到哲楓左眼上的傳單,她踮起腳尖,忍痛伸直了整個身軀,終於觸碰到傳單的一角,使勁一躍,成功把傳單抓在手中。
隻有紫騏會義無反顧地保護哲楓一張不起眼的廣告牌。隻有她會花很長很久的時間小心翼翼地清理掉玻璃上撕不掉的紙痕。
“加油,一定要加油知道嗎?”紫騏的手掌輕輕貼著哲楓照片上的手掌,深情地仰望著他濃黑的雙眼。
(九)
生活像個極端的精神病患者,要麼平靜得如同時間靜止掉,要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個在上流社會上打滾的大家庭要出現了問題,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問題,總免不了拔起蘿卜帶出泥,牽連到各個方麵的利益。藍氏的醜聞即使還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實,但大家都明白空穴來風的道理,一時間要澄清事實,要堵住所有人的嘴巴,似乎也顯得過於艱難。在這個人人自危的非常時期,與藍氏向來交往頗深的企業為了保全自我,紛紛叫囂著中止合作。藍氏集團資金周轉一時間變得困難,正在實行的方案不得不中止,將要洽談的計劃也成了泡影,遙遙無期。才這麼幾天時間,藍氏就完全陷入了絕境。這個絕境把李宜萍送進了醫院,讓藍在東一夜間愁白了頭。
就在藍在東愁眉不展,憂心忡忡地守在李宜萍身邊,眼巴巴地看著病房的電視屏幕時,一張熟悉的臉伴著那個熟悉的場景,出現在畫麵中。
隻見浪潮般的媒體還在絡繹不絕地湧向天翔,他身處藍氏廣告公司的樓下,被公司的保安裏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讓人眼花繚亂的話筒高低不一地舉到天翔麵前,現場像炸開的鍋,七嘴八舌的記者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混雜成一片嗡嗡的噪聲。天翔在殘酷的商場上打滾過幾年,這時他的那些經驗剛好能派上用場,幫他做到處變不驚。
“我相信這次的風波很快就能平息,關於外界指出我們藍氏的經營運轉出現問題的傳言也會不攻自破,我在此聲明,我和我父親的關係並沒有受到這件事的影響,這些沒有證據的指控都是子虛烏有的,我會重新歸隊,和我父親一起帶領藍氏渡過難關。”天翔對媒體的種種疑問給出了最完美的斬釘截鐵的回應。
藍在東把此情此景看在眼裏深有感觸,眼角不由自主地現出淡淡皺紋,那是欣慰的笑。
(十)
恩珠又檢查了一遍行李箱,確認她沒有遺漏什麼也沒有多帶走什麼,才輕輕拉上了拉鏈。她坐在床沿上,細細打量一番這不知不覺已經住了一段時間的地方。她早就把自己認定為一個不詳物,她明白自己的出現並沒有帶給哲楓什麼好運,現在是時候離開了,再執著再勉強隻會害人害己。
記下了房間的模樣,她拖起箱子徑直走出房門,這一回,她沒有回頭。
這時紫騏闖入院門,氣喘籲籲地衝進屋子,對著剛從樓梯上下來的江淑惠就是一連串關切的問候,問得江淑惠不知所雲,暈頭轉向。
“阿姨,你還好吧,到底哪裏不舒服,怎麼不在床上躺著,去醫院檢查了嗎?”
江淑惠隻覺得莫名其妙,“你怎麼突然回來了,還有,我為什麼要去醫院?”
“剛剛恩珠打電話說你身體不舒服,叫我回來的呀。”
“我騙你的,”恩珠拖著行李箱站在樓梯口,一臉的內疚,“對不起。”她提起箱子慢慢走過那幾級看似寸步難行的台階,就在鞋跟剛碰到地板時,她一下子跪倒在地,垂下頭來小聲啜泣。場麵頓時手忙腳亂的,江淑惠和紫騏上前扶她,要她趕緊起身,可恩珠鐵了心,說什麼也不肯讓膝蓋離地。
“伯母,紫騏,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請你們一定要原諒我。”恩珠抬起頭,淚眼矇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存心要讓事情發展成今天這樣,我不想你們痛苦,真的不想。”
紫騏與江淑惠對視著,兩人既迷惑又深有感觸地皺緊眉頭。紫騏不知所措也隻好陪著恩珠跪下,麵對麵看著她那些愧疚而悔恨的淚珠滾落。
“恩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紫騏,你能不能不要再怪哲楓了,能不能回到他身邊?其實……你爸爸那份調查報告是我從你們家取出來的,這是那晚我翻窗出去割傷的傷口,”恩珠捋起衣袖,手臂上留下一條明顯的劃痕,“所以這件事與哲楓沒有關係,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把所有事情都攬到身上,也是因為想保護我,還有江雪那條項鏈,我那天明明把它放到你桌子上了,後來不知道怎麼就到了哲楓手裏,害他誤會是你偷偷把項鏈藏到桌底下,我明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我就是說不出口,不想替你解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是我太懦弱,一直沒勇氣向你承認。”
紫騏出乎意料大吃一驚,“你?不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不想失去哲楓,對不起。”
“難道我想嗎?”紫騏激動地站了起來,她簡直一刻也不屑跟這種卑鄙不擇手段的壞女人呆在同一水平上,“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這些日子以來,我會好受嗎?”紫騏撫著自己受傷的心,雙手不斷顫抖,“當我以為哲楓變了心而我卻還傻兮兮地站在原地等他回心轉意時,我有多無助你知道嗎?當我以為他傷害了我最親的哥哥時,我恨他恨到多苦多痛你又知道嗎?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不顧我的死活?你太過分了,尹恩珠,你太過分了。”
江淑惠簡直看不下去了,這兩個女孩讓她頭暈目眩,無可奈何。一方麵她對恩珠的坦白大失所望,另一方麵,在知道丈夫黯然離開的原因後,在目睹哲楓義無反顧地捍衛自己的真心後,對於紫騏和哲楓的感情,她不反對不支持,隻得暫時保持沉默,現在,她不得不采取中立態度,“紫騏,你冷靜點,”她把紫騏拉到背後,又低頭看著恩珠身旁的行李箱,“你要走了?”
恩珠用手背擦拭一下眼淚,點了點頭。
“先起來吧。”江淑惠支著她的胳膊肘兒,把她扶起來,“既然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想我也不方便再挽留,不過過門就是客,你好歹也在我這裏住了這麼久,我不希望看到你匆匆離開,而且是在這種氣氛下走掉,這樣吧,你再留一宿,明天我給你買好回韓國的機票,送你到機場去。”江淑惠不顧恩珠怎麼回應便叫喚不知跑到哪去的信姨回來幫忙把箱子提回恩珠的房間。
恩珠拗不過江淑惠的堅決,隻好順從她,但她明明白白提出條件,那就是誰也不能向哲楓吐露她要離開的半點信息。她要走了,靜靜地走。
(十一)
天翔為了能挽回藍氏,暫時不計前嫌地高調出現在媒體麵前,以粉碎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醜聞。而就在他亮相後不久,公司便注入了一筆巨款,原來是SOLO破天荒地一擲千金跟藍氏深入合作。外行人不知道這演的是哪出,可天翔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翔在SOLO門口攔截江雪的車,卻被司機再三警告,連車窗玻璃裏麵的臉都還沒瞧見。其實天翔吃第二次閉門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江雪不稀罕他的道謝。而就在他悵然若失地上了不遠處的公交車失敗而歸時,一輛車在半路裏殺出來,突然擋住了公交車的去路,上來的是江雪。她直接忽視掉眾人厭惡的目光,在天翔身邊坐下。
“你?”天翔對她突然的舉動驚喜交集。
“我知道你來的目的,知道嗎?我最不喜歡聽從你耳中說出的六個字,‘謝謝你’,還有‘對不起’,所以不要說,以後都別說。”
“那我可以問你好嗎?你現在好嗎?”
江雪淡然地笑了笑,點點頭,“這段時間我冷靜下來,也想了很多,勉強和被勉強都是最可悲的,既然不行就欣然接受,我明白了一件事,幸福和不幸都不應該刻骨銘心,一輩子太長太久了,永遠不知道下一站會有哪些人哪些事,所以也不要輕易說‘最’,什麼‘我最愛你’,‘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突然覺得都是不負責任的。”
天翔是那樣落寞,望著江雪,聽著江雪,對於她的改變,他不知道該開心還是傷心,“怎麼感覺這麼失落?聽你的話,突然覺得很失落。”
江雪依舊地冷淡,就算她全程微笑著。她伸出右手,伸到溫暖日光照著的那塊地方,樹影隨著車的行駛也在她的手上跳躍著,“再見吧。”
天翔慢慢握緊她的手,心卻在顫抖著。他說不出那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