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上天顯然不會讓她如願,一炷香之後,老馬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口鼻可見白沫。也許曾經它是一匹神駒,但畢竟老了,無法再持久長跑。
此時已進了一片林子中,陰九幽跳下馬,拍了拍老馬的脖子讓它自去休息吃草,自己則在狼狽倒在地上的燕九身邊蹲下。伸指在她鼻下探了探,正想去翻她眼皮,隻見如扇般的睫毛一顫,那雙杏仁一般的眼睜了開,無神而迷茫,對於那伸在眼前的手指視若無睹。
陰九幽眼中暗光一閃,起身,馬鞭突然鬆開燕九的脖子,閃電般纏住她的雙腳,然後將她倒吊在了一株歪脖樹上。
燕九雙手下垂,晃悠悠地掛在上麵,腦袋混混沌沌的,連思考也不能。
陰九幽無動於衷地看著鮮血從她身上倒流而下,滑過那原本白淨文秀的臉滴在地上,負手在她麵前來回走了兩步,然後開口。
“下一次再違逆小爺的話,處罰就不會這麼輕了。”頓了頓,又道,“你以前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從今而後,你就叫簫兒。”
語罷不再多言,轉身走開。
他的話燕九隱隱約約似乎聽了進去,又像什麼也沒聽到,她想掙脫這種糟糕的局麵,但是因為倒吊加失血,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思考,到後來,隻能放棄,陷進一片無意識的黑暗之中。
林子不遠處是一條小溪,溪水淙淙,淺而清澈,可見水中遊魚。陰九幽在溪中洗過手臉,又掬起水喝了幾口,暫消南方的暑熱,然後便將鞋襪脫了光腳浸入水中,背靠著溪旁柳樹闔眼小憩。
林中鳥聲啁啾,風聲細細,寧靜之極,不知不覺陰九幽便睡沉了過去。待到醒轉,日頭已過了正中,他眯眼恍惚了一會兒,然後才憶起還有一個人被倒吊在樹上。於是慢條斯理地提腳,晾幹,穿上鞋襪。
燕九被放下時,已經不省人事,呼吸微弱,較前日被他救起時更加虛弱。
陰九幽隻看了一眼,便不慌不忙地將她移到溪邊,先用涼水在 她臉上拍了拍,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一粒黑色藥丸塞進她的嘴中,又在她頜下某處按壓片刻助其吞咽。
一切做完,他沒精神地打了個嗬欠,側躺在燕九身邊,又開始睡起來,一點防備也沒有。
再次醒來,是因為耳邊的水聲。睜眼,他看到一身血跡的燕九正趴俯在溪邊,撩起水專心地清洗自己。一抹極淺的微笑從唇邊飛快地閃過,他再次合上了眼。
燕九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睡在自己身邊的陰九幽,有那麼一刻是動了殺機的。不過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逝,她不會傻到認為以自己目前的狀態真能夠幹掉這表麵文弱的少年,又或者是成功逃脫。
既然辦不到,她也就不再為此事費神。
耳中有水響,小溪就在近旁,她吃力地將自己移到水邊,然後掏出懷中手絹沾濕了水清洗手臉上的血痕塵汙。
回頭,陰九幽仍睡著,看上去如同尋常少年那般無害。
口中有腥味,燕九咳了兩聲,吐出兩口猩紅的鮮血,全身內外都在痛,也分不清究竟是口腔受傷,還是傷到內腑。她歎了口氣,扶著一側的樹幹勉強靠坐起,這才脫下早已破爛不堪的外衫,用隨身帶著的針線仔細縫補好,然後在水中洗淨,晾在矮樹枝上。
身上的傷暫時是處理不了。看著樹枝上被風吹得獵獵撲動的綠衫,燕九想黑宇殿,想女兒樓,還想著生死未卜的白三紀十以及被乾白囚禁的雲二。對於自己的處境,反而不是怎麼擔心。
然後,她想到陰極皇。那一箭,他為什麼不射向她?按他的說法,隻要她能逃出來,就再不會找她算三年前的賬了吧。是……這個意思嗎?突然,她不太肯定起來。仔細回憶他當時的話,好像是說不阻攔,而不是不再找她麻煩。想到此,燕九頭皮突然有些發麻,原來從一開始,她就被人像貓逗老鼠一樣逗著玩兒呢。也許,自始至終,他都沒打算放過她。
不由自主地,她的目光再次落向一旁睡得毫無防備的少年,秀眉輕輕蹙了起來,手不自覺摸上腰間。竹簫仍好好地掛在那裏,並沒有因一路波折而掉落。
取下,見簫身有些擦痕,但並沒破損。她不由得鬆了口氣,臉上露出溫婉的笑。揚眼,不意對上一雙明亮清澈的眸子。不知何時,陰九幽已經醒了過來。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懶洋洋地撐起身靠在另一棵樹幹上,眯眼看了看天色,然後一聲呼哨,喚來了老馬。
從馬背行囊裏掏出兩個幹巴巴的烙餅,扔了一個給燕九,自己則拿起另一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慢條斯理地嚼起來。
燕九沒有接住,烙餅掉在草地上,她撿起,拍了拍著地的那一麵,毫不介意地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裏。
很幹。嚼了許久,才能勉強咽下。
燕九一邊吃,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對麵的少年。
他的眼似睜非睜,像是還沒睡醒的樣子,不是很有精神,頭發鬆鬆挽著,額前頰畔落著碎發,上麵還有草屑,襯得那張臉越發稚氣。衣服是很尋常的布衣,灰白色,與他不是特別出眾的長相合在一起,原該不引人注目,但是當這樣一個少年,側騎著老馬,吹著短笛走在道上時,實在很難讓人忽略。
如果不是親身經曆,燕九根本沒有辦法將眼前之人和之前的暴戾少年聯想在一起。
“看夠的話,就走吧。”依然沒有瞧她,陰九幽站起身,撣了撣衣服,然後牽起馬韁,徑自先行。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燕九恍惚看到有一抹不屬於少年的滄桑出現在那張年輕的臉上,待仔細看時,卻又沒了。不容她多想,一人一馬已走出數步遠,她趕緊將剩下的烙餅放進嘴裏胡亂嚼了,彎腰在溪中喝了兩口水送下,然後取下矮樹枝上的衣服,一邊穿一邊跟了上去。
“陰九幽,我們要去哪裏?”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麵,她開口問。既然走不了,總得知道他的目的地吧。
少年沒有騎上馬,速度自然比之前更慢。
“宛陽。”他說。隻要燕九不說離開,他似乎也不是那麼難相處。
宛陽!燕九心中一喜。宛陽離魏水源隻有兩日馬程,那麼她隻要跟著他就好,根本不需要逃走。如此一想,一直惶惶的心不由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