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們都不會透視(2 / 2)

那些陽台上對自己施與的極刑,事實證明並沒有成功。我依然患凍瘡,當年的凍瘡如故,來年冬風吹又生。我還是在寫字的時候忍不住兩手互相抓撓,像我們的祖先猴子那樣,企圖用最原始的行為,緩解凍瘡的瘙癢症狀,也根本顧不上這會促使它更快地成熟,潰爛。當然,也許在心裏,我還是期待著它盡快成熟的,因為成熟之後,就是衰敗。它的衰敗,會在春天發生。那時,氣候回暖、草木發芽,所有的事物都有種躍躍欲試的欣喜模樣——這是可以預見的,是自然規律,也值得信賴。

在北京度過的第一個冬天,我沒有生凍瘡。在有暖氣的幹燥房間裏,我甚至完全遺忘了這回事。等到寒假回到四川家裏,我才記起那些被凍瘡困擾和自我折磨的冬天。它們就這樣過去了。此後十四個冬天,我再也沒有生過凍瘡,今生與這種南方的煩惱訣別。我不懷念,它畢竟不美好。但我訣別的,又豈止是凍瘡,還有我的童年,抬頭隻能看見大山之間一小塊天空的縣城,所有的那時那景、所有設身處地的氣氛和情狀……都在下一刻訣別,痛苦的和甜蜜的,複雜的與簡陋的,都成為再不複踏入的河流。哪怕當下,我寫下的文字,在下一刻也成為那生命河流中的逝水,我隻能無奈地看它離去,心裏卻不知道下一刻,是什麼又將以何種姿態,向我奔湧襲來。

不曾記得的過去,與不曾遭遇的將來,我們同樣囿於其間,日日夜夜。

對不確定的未來,我們付出了全部。但可惜,我們都不會透視。

我想,這就已經足夠了。我已經給出了一種解釋,而且與我的小說有關——它關於過去的記憶,也關於對未來的預期,與之相關的,還有它本身就是我們對不可解釋的世界的一種解釋的努力。不可解釋的世界裏,還有其他很多不可解釋的東西,比如成長,我相信成長是可以一直寫下去的話題。比如《火山》,我覺得說它寫抗戰、寫父子關係,都不如說它寫成長來得貼切。《他們家的暖氣》完全就是寫自己怕冷畏寒,當然也不全是,還有南北方的差別,我用這種差別做背景,寫一種不適,這種不適不全是因為南北差異而生,它當然還是與成長有關。我對成長的看法,難免有些悲觀,因為其中有太多妥協。所以我又試圖讓妥協不那麼多,或者說,不那麼容易妥協一點,這就是《另存》。《另存》和《透視》一樣,寫的都是藝術區的事,2015年我大部分小說都在寫藝術區。《另存》是這一係列少數幾個中篇之一,它曾經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要我寫創作談,我寫了第一稿,解釋了一番其中素材和自身經曆之間的微妙聯係。還是那樣,寫完後我又覺得沒必要這樣解釋,於是重來。在最終成形的《另存》創作談裏,我說它寫的是功利麵前,人的踟躕與無力。對榮耀,很多人可能都這樣,曾經憧憬過,後來沒結果。《透視》寫傷痛之後,人們如何度過,不過是生者繼續,生活繼續。同樣寫傷痛之後的,還有《去寬窄巷跑步》。寫《去寬窄巷跑步》,是因為我非典時期從北京回到成都,每晚去家附近的寬窄巷跑步。有一次和王幹老師說起非典,我說我那時沒事幹,就去寬窄巷跑步。他說這是個很好的小說題目,我想確實啊,然後就虛構了一篇小說。不可解釋的愛情,是《天使的台階》,可以看出來,我對愛情的觀念並不悲觀,隻是充滿不確定性。

正是不可解釋的這部分世界,在吸引著寫小說的人、讀小說的人,他們用小說的方式向不可解釋的世界發起挑戰,企圖從一扇扇打開的窗戶裏,透視出一些什麼來。

我希望我打開了一些窗戶,雖然我們都不會透視。

周李立201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