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喬遠說。
娜娜的姑姑,那個喬遠從沒見過也再不可能見到的女人,總跟著老關跑夜路。她在副駕駛座位上,一夜精神抖擻。卡車的駕駛室隻有兩個座位,但裏麵裝著很多東西,生活必需品,所以竟像間小房子。每到險要路段,她攢著一手心的汗水,但她很沉默,再危險的時候也不大呼小叫,這和很多四川女人都不一樣。如果是娜娜,她會亂叫。
“東北,太冷了,太冷了。”老關咽下一口啤酒。這個夏天老關不怎麼喝酒。盡管娜娜說過,在她的記憶裏,老關很有些酒量。
“他們總是為這個吵架,姑姑和姑父,姑父要開車,不能喝酒。姑姑管著他。”娜娜告訴喬遠。
“我以後也得管你,如果你開車了,就不能喝酒。”喬遠說。他擔心她的考試,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個給她抄試卷的男孩一樣。他在乎她的事,盡管這些事她自己可能都不怎麼在乎。她當年做打字員的工作,隻做了不到一個月便來了北京,還不到二十歲。她是怎麼來北京的?她從來也沒說過。但喬遠猜想,那肯定與一些男人有關。他開始對她的過去好奇,總想從她和老關身上了解她過去的事。他不喜歡自己這樣,但又無能為力。他還做過那種穿越時空的膚淺的夢,看見從前的她,年輕得讓人擔心,還有很多的男人,醒來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娜娜不太理解地看著他,可能在思考他為什麼這麼說,要管她?這樣的話很像是個承諾。
但她隻是說,“姑姑真可憐,沒想到會這樣。”他便釋然,因為他知道,她隻是在想姑姑,所以剛才忽略了他的話。地震的時候,娜娜的姑姑被壓在成都郊區的一個度假村,屍體到底也沒挖出來。
白天的時候,喬遠會裝模作樣地畫畫,但效果並不好。他畫出了兩匹馬——國畫家的老題材——覺得沒什麼新意。但就算沒什麼新意的東西,他擔心自己以後也畫不出來了。兩幅馬,差別不大,區別隻是角度,其中一幅是側麵,另一幅稍微正麵一些。兩幅畫都掛在喬遠工作室的牆上,正對著老關晚上睡覺的沙發。
喬遠在兩匹馬之間猶豫,不知道哪一幅更好一些。他問娜娜,希望聽到她的判斷。但她的答案是模糊的,她對很多問題的回答都是模糊的,她不知道那個男孩為什麼會瘋掉,不知道喬遠為什麼會問她那些奇怪的問題。他有時愣愣地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她的身體,而她對自己的身體並不那麼滿意,比如腰線最好再長一些,肩膀也應該再圓潤些,可這都是她無法改變的事。她現在二十四歲,第二個本命年,已經知道很多事情都無法改變,就像過去和未來——沒有人可以改變過去和未來。但其實沒關係,因為你可以忽略掉。現在的問題更令她頭痛,比如討厭的考試。一周後,就是她考試駕校科目二和科目三的日子。
娜娜回答說兩幅畫都很好。又說,這跟她沒有關係。喬遠也經常這樣回答她,在她不知道哪條裙子更適合自己的時候。他想,她可能不願在兩匹看上去差不多的馬身上,消耗掉自己本來就剩餘無多的精力。
老關認為其中一匹馬的比例有問題。喬遠解釋說,國畫並不講究透視。
“是我的錯覺麼?我覺得很怪。”老關問他。
喬遠點頭,說,“有時候,國畫的確不成比例。山水畫裏,山和人的比例其實是不對的……”他停住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他講山水畫。
“我知道,是錯覺,為什麼要畫錯覺呢?”老關更像在問自己。喬遠覺得這真是個問題,為什麼要畫一些錯覺呢?
“我被透視問題害過。”老關說。喬遠很驚訝。
“當兵的時候,在東北,有一條路。看上去那就是一條路,那天下很大的雪,如果不是雪,我可能不會出事。但那是哪一年呢?1968年,或者1969年。還是說那條路吧,看上去那是一條直路,但其實不是的,是透視。”
“什麼意思?”喬遠沒有聽懂。
“那是一條彎道,這樣的,你明白嗎?”老關用手在空中劃了一下,示意出一個半圓形的彎道,“彎道兩邊的直路,我以為是連在一起的,你明白嗎?我以為那就是一條直路,沒有那個彎。”老關說。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衝過去了……”老關說。
喬遠知道,老關活了下來。他在大雪漫天的夜晚,把彎道看成直路,一直衝了過去。但他活了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東風卡車陷在冰凍得硬邦邦的草地上,所以他安然無恙,逃過一劫。
“天啊,我以前怎麼沒聽說過這件事?”娜娜問。
“是嗎?我們沒有告訴過你?我不太記得我有沒有講過了。”老關很隨便地說。“我的命是不是還不錯?”他說。三個月前,四川地震的時候,他又逃過一劫。那天老關和娜娜的姑姑吵了一架,因為開車喝酒的老問題——可能也不真的因為這個老問題,兩個人在一起時間長了,吵架其實並不需要原因。所以他沒有陪她去那個度假村,因為姑姑拒絕老關開車送她。她說坐他的車太累了,她坐了一輩子,夠了,再也不要擔驚受怕了。她搭乘別人的車去了。她們那天會在度假村打麻將、喝當年的新茶,打發退休後的時間。地震後,老關覺得她為什麼總能把所有事都說中——她不應該這麼睿智——她再也不會坐他開的車了。他現在有太多的時間需要打發,但他在北京,在這個古怪的藝術區,每天看來看去,身邊都是年輕人,沒人需要打麻將,喝春茶來打發時間。
“有時,這些東西都是命,都是命裏注定的。”喬遠想安慰他,但他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合適。老關沒有答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為他讓喬遠不得不說出這樣的話。老關一個月前到北京的時候,喬遠和娜娜去機場接他。他背著雙肩包走出機場,也這樣不好意思地笑著。他好幾年沒有見過娜娜了,但不應該是這樣的相見。在回藝術區的車上,他還能開玩笑,說自己是投奔娜娜來的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