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說,老關看上去並不老,隻是胖了些,像很多四川男人,也有顯著的啤酒肚。老關自己解釋說,這是貨車司機的標誌。他似乎很為自己的職業自豪。但老關已經退休了。
老關是那種很好相處的男人,總是開口笑著,哪怕拴著圍裙操持那把遲鈍的菜刀時,也顯得喜氣洋洋。那圍裙平常是娜娜用的,粉紅色,上麵有隻巨大的hello kitty貓。係圍裙的帶子短了些,老關又接上一根黑色鞋帶,才終於讓它裹在自己肚皮上,粉紅色的圍裙終於讓老關顯得隨和。
老關晚上住在工作室的沙發上,他到半夜才會開始打鼾。但老關總是醒來得很早,並認為在藝術區能聽見鳥叫是自己最喜歡北京的地方。所以老關不願辜負晨光,他很早便出去了,有時又靜悄悄地突然回來,片刻又出去了。他不會去別處,隻是在藝術區閑逛。他第一次來北京,對一切都是陌生的。
老關說了很多過去的事,老人們都會這麼幹,仿佛那些事如果不說出來,便沒有發生過一樣。
夏夜,老關和娜娜坐在工作室外院子裏的沙發上,老關搖著一張銅版紙的海報扇風,說起那些事。喬遠搬出一把椅子,坐在沙發旁邊。喬遠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喜歡這樣的時候,仿佛藝術區不過是南方一條尋常裏巷。他們說著家長裏短,從來也不必談論藝術、國畫或者任何跟此時此刻有關的話題。
老關曾經是廚師,他後來解釋了一番,關於從廚師成為司機是如何艱難的一個過程。所以他會煮毛豆、花生,放很多花椒。花椒是他從四川帶過來的,他說那些花椒都產自一個叫漢源的地方,“漢源的花椒最好。但是,那也不是個好地方,也在地震帶上。”
話說到這裏,便會停頓下來。總會有一個人站起來,有時是老關,有時是娜娜,會去衛生間,或者去拿瓶啤酒,去燒壺開水。等他或她再回來坐下時,等待他們的,就已經是不一樣的話題了。
喬遠希望老關能跟娜娜說說駕駛證考試的事,老關做了一輩子司機,娜娜又正在考駕照的時候,這是他們理所當然該談論的事。可是老關從來不問娜娜開車開得怎麼樣了。唯一說起與此有關的,是老關想起娜娜小時候,有一次,爬上他的大貨車前蓋,為了照相,“她認為大貨車是魚,哈哈,小孩子的想象力,真是沒辦法。”
“就是很像魚啊!有時候後麵的貨箱裝在車上,有時候又沒有了,就像紅燒魚吃光,隻剩下魚頭和骨頭!”娜娜說。
“小饞貓想吃紅燒魚了?”老關爽快地笑起來。
第二天,他們真的吃到了紅燒魚。
那是喬遠唯一在藝術區聽見蟬鳴的一個夏天。通常他們晚飯後便都在院子裏坐著,沒有看過電視,因為電視裏除了奧運比賽,便是地震的消息,這都不是他們想了解的事。也沒有放過音樂,不知道為什麼誰也沒想起來他們是否需要音樂。老關說話很慢,有時吞吞吐吐,但時間卻過得很快。
藝術區的知了似乎越來越多。老關在這裏住了兩個星期後,它們的叫聲已經足夠蓋過他們的談話聲。大概那時老關該說的話都說過了,很多話不過是重複,於是他們隻是坐著。但這樣也不錯。
有時喬遠在藝術區的朋友們也會過來。夏天的夜晚是一種節日,這節日每天重複一次。喬遠便打開院子裏的彩燈,又從工作室拿出一些凳子、從冰箱裏拎出一些啤酒,酒瓶上很快就結出水珠。藝術家們很少坐下來,他們站一會兒,剝開一些毛豆,留下一地的殼,像點彩派的畫,又漫無目的去往其他地方了,大概老關的話題讓他們感到無趣。
油畫家於一龍說,這些彩燈讓喬遠的院子看起來像家烤串店,如果他把彩燈繞成一個“串”字的話。
喬遠有一次去藝術區外的超市買啤酒,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自己院子裏拉成四方形的彩燈,覺得於一龍沒說錯。彩燈讓沙發上的老關看上去五顏六色的,老關隻穿一條白色背心,背心裹在隆起的肚皮上,也是五顏六色的。他兩手搭在肚子上,漫無目的地看著什麼地方。娜娜蜷縮在沙發上,擺弄著自己的腳趾頭,大概在塗指甲油。他們沒說話,但從喬遠的角度看過去,他看見了一幅經典的構圖。他畫國畫,熟悉宋徽宗趙佶那幅《聽琴圖》的“佶”字形構圖,那就是老關和娜娜那時組成的畫麵。喬遠放慢了腳步,畫麵變得清晰,但構圖淩亂起來,更多的東西進入畫麵。他想,應該畫一幅那種構圖的畫。他已經很久沒有畫畫了,老關讓喬遠的工作室充滿煙火氣。廚房在院子的東側,但那些火辣辣的川菜的香味總是到處都是。山東人於一龍說那段時間他隻要靠近這院子,便開始打噴嚏。
娜娜已經通過了交規的考試。她拿了滿分。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滿分。她認為這都是因為考試是在一台機器上完成的,“像在電腦上打遊戲,砰砰砰,最後,跳出來一個分數,告訴你,一百分!”不過考試帶給她的滿足,並不如老關當晚炒的魚香肉絲那麼多。
老關說開車可不是遊戲。他終於開始講開車的事。
娜娜不再說話。喬遠知道,就像她曾經對打字員的工作充滿向往一樣,她不過是喜歡這些事情裏那些美好的部分。她可能會喜歡戴著亮閃閃的墨鏡,打開天窗,漫不經心地轉動方向盤,讓汽車在路人注目中緩緩前行,但沒有助力器的方向盤,需要踩離合器的手動擋教練車,那年夏天北京的悶熱天氣,教練的暴躁脾氣……這些糟糕的部分,總在她的意料之外。
老關沒有上過駕校,他是在部隊學開車的,通過的是另一種測試。“我在遼寧當兵,鐵嶺和遼陽,冬天太冷,車裏總是用軍用水壺裝著高度酒。但是,你,你可不能喝酒開車。”老關用手指輕輕點著娜娜的額頭。
“姑姑以前總說你,喝酒開車,喝酒開車,還好,那時沒人查這些。”娜娜躲過老關的手指。
“她啊,她是這樣的,我開車,她比我還累。”老關說那時他們給供銷社運貨,總是開夜車,沒有高速,載重十噸的大卡車在山區國道來回跑,一晚上走不到兩百公裏。但白天更困難,因為山區的路隻有單向一條車道,白天走得更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