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太想抽支煙了。她已經快走到寬窄巷了。從母親家裏走過去,並不遠。於是她抽了支煙,不是驕子。她很久都不抽驕子了。橘子的味道讓她受不了,那是過時的味道了。她這天回母親家後,就沒抽過煙。她不想讓母親知道她抽煙,很多事她都不想讓母親知道。母親的生活一塌糊塗,結婚三次,前兩任丈夫都死掉了。她的生活也差不多,好一點,但好不到哪兒去。於是她覺得還不如彼此忽略,免得她們都為對方生活裏那些麻煩事心焦。她從來不告訴母親自己的事,也不想聽母親說那些事,死掉的前兩任丈夫,還有後來這個,是個做玻璃生意的,把家裏所有碗碟都換成透明的玻璃,那個人也長得像一塊透明的玻璃,讓人疑心大聲一點講話,他都會自行碎掉。但他卻有著“堅韌的精神”,母親是這麼說的,母親的第三任丈夫加入了邪教,“是精神教,不是邪教。”母親徒勞地為他解釋,他在一座山上修煉,給自己的前妻留了一座小玻璃廠,但什麼也沒給母親留下,母親說,“他告訴我,我是精神。”她希望母親沒有告訴自己,母親還認為他修煉好了就會回來的,執迷不悟。“她才是需要修煉的那一個。”她這樣惡毒地想著母親。
窄巷子入口處,燈火通明,跟她預料中完全不一樣。她有些驚訝,不自覺丟掉了煙頭。她看見成排的出租車堵住巷子入口,入口正對麵,是一座巨大的停車場。她想不起來停車場的位置原來的樣子了,難道這裏憑空出現了一大片空地嗎?載客出租車不斷抵達,從車上下來一些人,很多都像是遊客,有的也不像。大部分女人都衣著單薄,但長裙掃地。她們的首飾或者手包,在四麵八方閃動出星星一般的光。她往窄巷子裏望去,看見人頭攢動的一條銀河,兩邊商鋪的霓虹招牌,像五顏六色的琴鍵。
她遲疑了,但終於還是走了進去。她沒有太多自信,因為想起身上的速幹衣褲和跑步鞋——這不是她慣常出現在人前的樣子。不知何處傳來各色的香水氣息,讓她感到自己的樣子太不合時宜。
她其實早該知道的,寬窄巷子已經被旅遊開發,現在是成都最火熱的步行街。但她還是自欺欺人地想來這裏跑步。她總是這樣,明明知道事情是不對的,還是會那麼做,怪誰呢。她對自己不滿,但還是硬著頭皮往前走,既然都已經來了,不是麼。
人越來越多,到後來,連走路都不可能太快。她想是否是周末,但又不太確定。
一張張臉從她身邊遊過,像一個個切碎的鏡頭。那些好奇的、木訥的、自得的以及醉醺醺的神情,像存在於另一個時空裏。她假裝自己置身事外,或許,她早已經置身事外了。
她猜想寬巷子的情形,該也差不多。這兩條巷子平行,相隔大概十米遠,曾經住著老成都的居民。他們去了哪裏?快到窄巷子中間的地方,她記得還有一條井巷子,穿過井巷子,可以到寬巷子去。但後來她發現,曾經的井巷子,現在是供遊人休憩的街心花園。
她在一處清靜的花壇邊坐下來,打算再抽支煙。好像這晚她出門來,隻是為了抽煙。在她正對麵,窄巷子臨街的一家咖啡店裏,一些衣著豔麗的年輕人,為著什麼事情在舉杯,吼著一些她聽不見的話。
一個年輕的女孩從咖啡店裏走出來。齊耳短發和劉海的邊緣,筆直得像是剛用刀切過的黑色橡皮。女孩黃色熒光的衣服太搶眼,她不得不注意到她。但女孩又穿著閃光的黑色短褲,兩條藕色的腿胖乎乎的。她轉過臉又去看別的什麼地方,哪裏都是一樣,刺眼的熱鬧。
“不好意思,姐姐,我想……”女孩在跟她說話。她愣了片刻,才確定她的確是在跟自己說話。她下意識把右手從嘴唇邊放下,半口沒有吐出的煙,從鼻孔裏緩緩流出。她不希望說話,在這樣的時候,跟一個這樣的女孩——一片黃色的熒光,晃得她難受。她知道,自己在她眼裏,隻是一個墮落到不堪的老女人。於是她有些木訥地看著女孩,在一片熒黃的光暈之上,她看見一張年輕得可怕的臉。熒光色的衣服也沒讓女孩的臉色顯得泛黃,那麼粉白的臉色,也許並不是因為那上麵撲著一層雪白的粉。
“姐姐,姐姐……”女孩執拗地叫著。一隻手在她眼前來回晃動。她回過神來,感到香煙夾在手指間發燙的溫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回應。
但她實在懶得理她。“嗯?”於是她讓自己幹脆像個真正的老女人一樣,傲慢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能給我一支煙嗎?”女孩說。
“什麼?”
“我想抽支煙,我看見你在抽煙。”她又重複了一遍。
她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中南海,裏麵還有兩支煙。女孩自己抽了一支出來,又從她手裏接過打火機,點煙。
女孩說,“我會付錢的。”
“不用了。”她說。
“姐姐,你真好,那謝謝了。”女孩在她身邊坐下來。花壇不大,兩個人坐著有些擠。她感到女孩身上一種熱烘烘的氣息,於是又往旁邊挪了些位置出來。她不想這麼幹,開始想要不要起身離開。
可是,女孩說,“你也隻剩一支煙了。”聽起來很抱歉的樣子。
她想說這真沒什麼,她可以再去買一包,隻是當年那個賣驕子的老太太肯定已經不在了。但她不想說話,一點也不想,幹脆把最後一支煙也點燃了。
“你也是來成都玩兒嗎?”女孩又問。
她不耐煩地看了女孩一眼,女孩正望著天上一個什麼方向,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於是她簡單地答道,“不是的。”
“那,你是成都人?”女孩似乎不甘心,非要問出什麼來。
“我?其實也不是。”她停了停,心想自己並沒有撒謊,因為她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是成都人,她來成都是因為母親在成都,而母親在成都隻是因為母親的第二任丈夫生前生活在成都,還有母親的第三任丈夫也在成都,可能也不在了,玻璃人現在在川西某座山上。
她說,“你是來成都玩兒的?”她想轉移話題。
“是的!成都太好了,東西好吃,人也好,成都人說話軟綿綿的,可好聽了!”女孩很興奮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