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存(2 / 3)

藝術區的房子仿佛永遠都不可能被摧毀,連那些雕塑都是生鐵或者水泥澆鑄的。在這裏出沒的藝術家們,臉上也總是一種處於時空之外,堅硬又隔閡的神態,仿佛任何日常普通的事物,也足以令他們露出懵懂和不理解的表情。他們的作品也是堅固的:比如畫油畫的於一龍,他把大頭合影的油畫從作品1號畫到了作品573號,所以他和很多人一樣,成立了工作室,再找來一些年輕的助手。這樣他們需要做的事情,便隻剩下給作品編號了——從1號到573號,反正可以一直這麼編下去。娜娜不了解這些事情——幾百幅都是畫大頭合影的油畫,這聽起來該是一件多麼無聊的事。娜娜還在頻繁地換工作。喬遠有時會想,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全能藝術家,她竟然做過藝術區所有為年輕女孩預備的那些工作。娜娜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蔣爺的公司做文秘,這已經比她以前做服務員、前台、接線生的工作好太多,但娜娜後來不幹了。有一次主管讓她下班後留下來,因為“有重要的事情”,在意識到“重要的事情”其實是讓她站在那些男人身邊,給他們麵前正在簽字的合同翻頁之後,娜娜便愉快地離開了,仿佛她終於在這份不錯的工作裏,找到了一個不錯的辭職理由。所以,娜娜其實更像那些脆弱的東西——陶瓷、玻璃幕牆,或者木地板、畫紙。

幸好老楊這天來喬遠工作室的時候,娜娜不在。於是喬遠可以坦然做出決定——選擇從來都是這世界上一切麻煩的根源。

老楊不情願地開始計算水泥清漆刷地麵的價格。他在一個皺巴巴的作業本上畫工作室的平麵圖。圓珠筆歪歪曲曲畫出三四個長方形,分別代表院子、工作室、臥室,可能還有廚房兼儲藏室。

喬遠覺得這太不準確,顯而易見,圖上的工作室比院子看起來還要大,但喬遠又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都是這樣做的?把一個裝修簡化成作業本上潦草的幾筆?喬遠以為老楊會進工作室來測量麵積的,但看起來他並不打算離開自己的新摩托車。

老楊終於畫完了草圖,他看著前方,目光向上,像是突然想起那些被忽略的往事一般,大聲說,“這樣,我跟另兩家同時做,也是水泥地!”

喬遠不知道這個提議意味著什麼,是更低的價格,或者更快的工期?他也沒法判斷老楊的語氣是不是希望他表示同意,於是喬遠沒說話,他等著老楊說。老楊看起來卻隻是急迫地想離開,他讓自己在摩托車上直起上身,又扣上安全帽之後,才突然想起來什麼一般,對喬遠說,“三家,我同時開工,隻是,你需要再等兩個月,但完工會很快,多好,是不?也給你省錢。”老楊說完便開始蹬摩托車的油門,一邊說,很多事都在等著他和他的摩托車呢。

喬遠不在乎他晚兩個月開工裝修,但喬遠希望他的摩托車在這天啟動以後,還會再回來這裏。他有種不好的感覺,仿佛那轟一聲開走的摩托車,也會像當年的機器、工人一樣憑空消失,隻給他留下一座潦草的,未經裝修的房子。

老楊走後,喬遠還在工作室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他反應過來,這種不祥預感的產生,跟老楊帶走的那百分之五十定金有關。但他又覺得自己可能多慮了,老楊在藝術區做裝修已經很多年,他們也認識了那麼些年,所以應該彼此信任,雖然在定金的問題上,老楊並未對喬遠有過格外的優惠,因為他終究是商人——他還會想出三家工作室同時開工裝修的辦法,不知道他是不是從作品1號到573號的生產中得出了這樣的經驗。流水作業、批量生產,也許廠房裏還殘餘著這種工業生產的精神,於是也影響了藝術區的這些人。

3

喬遠那時開始裝修工作室,並不是非得趕上這一年藝術區開始大興修建的潮流。他對潮流並不敏感,可能跟他畫國畫有關。他隻是突然空閑下來,在五十幅敦煌人物畫完成之後,他再也畫不出敦煌人物畫第51號。他仍然想判斷出這現象所預示的東西是好還是壞,但所有人都認為他隻是懈怠。畫大頭合影的光頭油畫家於一龍,盡管忙得來不及裝修,但這天竟然能抽出時間跑來跟喬遠喝茶。

老楊走後,喬遠和於一龍坐在院子裏的那張舊沙發上,看路上的各色行人。

於一龍說,“歇幾天,再開工就可以了,有第一張就有第二張,第三張,第五十一張,這有什麼呢,你需要自己的品牌。”

“品牌?”喬遠不解地看著他,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很像蔣爺,慢悠悠地。他的光頭在午後陽光下閃著油彩的光,喬遠這時認為自己很像是西單大街上櫥窗裏的那些塑料模特,擺著一種刻意的造型,被往來行人用眼光輪番掃描。他們希望看出什麼來?靈感枯竭的畫家?作品573號的偉大?還是一種他們不熟悉的生活?

藝術區的遊客現在越來越多了。喬遠曾經以為這是他無法再把敦煌人物係列畫下去的重要原因。那些相機閃光燈照亮這座曾經的空城,他無法在明亮的光線中,回憶起敦煌洞窟裏一隻小手電筒的光亮指向長耳寬額的佛頭產生的那種震懾。也許他還需要一次旅行,寫生,不一定是敦煌,也許是其他任何與藝術區不一樣的地方。

“是的,品牌,要不他們憑什麼買你的畫?”於一龍把下巴抬向路邊,剛好兩個學生模樣的姑娘按下了快門,把茫然的喬遠,以及因為抬高了下巴而更顯自信的於一龍,都裝進了她們的數碼相機。

喬遠提議,他們也許不適合再坐在這裏。櫥窗是展示商品用的,他們又不是商品。但喬遠又終於沒把後半句話說出口,他覺得於一龍不會認同自己。

於一龍看上去對這提議很不理解。他抬頭,看了看天,仿佛為證明這是一個適合在室外喝茶的好天氣。於是他把目光從天空挪回喬遠臉上的時候,便顯現了一刻不易察覺的失望。他接著講關於品牌的理論——藝術不過是一些概念,現代藝術更是如此。概念?品牌不也是一些概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