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2 / 3)

這一天,小林來的時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瑤說:小林你坐坐,吃過午飯薇薇會回來的。於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張隔日的晚報翻看。王琦瑤鉤著羊毛衫,問他酒席訂了沒有,在什麼地方。小林說他母親正要問王琦瑤,她們家要幾桌。王琦瑤想她的娘家人請也未必到,其他的關係,就隻有一個嚴師母了,雖不是十分投契,卻是幾年來一直沒斷過來往,也算得上半個長相隨了。就說,要不了一桌,隻她一個再加嚴師母一個。小林說:嚴師母是要請,但她是朋友,難道就沒有親戚了嗎?王琦瑤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隻有薇薇一個親戚,現在也交給你了。這話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動。小林說:將來,你和我們一起生活。王琦瑤站起身,將手裏的開司米一擱,說:那怎麼行,還有你父母呢!然後就走進廚房。小林忽有些難過起來,即將到來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層傷感的影子。這時候,他發現,這房間裏的五鬥櫥,梳妝鏡,他小林所讚歎的“老貨”,其實都蒙著這樣的影子,說它“老”,其實不是,而是“傷懷”。有薇薇在,他還不覺得,薇薇是將生活大把大把揮霍的,而這“傷懷”卻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時光。這也是她們母女的不同了,我我是用完算數;王琦瑤用的時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卻不能算數。其實不算數又如何?分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頭還是苦自己。

結婚那一日終於到了。早上,兩個新人就去天開照相館拍結婚照,王琦瑤陪著去的。婚服是照相館出租,不知上過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碼縫製,兜頭套上,再用大頭針沿著身子一路別下來,從頭做一件也不過這樣的工程。但那白紗裙終是處子的豪情,無論多麼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變得十分安靜,由著王琦瑤整理修改。那群裾堆在腳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瑤的手在其間出入,感覺到那紗線的潮濕,大頭針的針頭又有些禿,很難刺進去。不一會兒,她手心裏出了汗,額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紗裙裏的人是誰。她抬起頭,看看前麵的鏡子,鏡子裏有一個公主,美麗而高傲。鏡子上方有一盞電燈照亮著,窗戶叫布幔遮住了,鏡台上放了一把纏著頭發的發刷。照相館的化妝間裏有著一股幽秘的氣息,包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兩排密密麻麻的大頭針,還有裙洞裏的大頭針。頭發也是做過手腳的,地上散落的發交就是證明。現在,這一襲婚服可說是天衣無縫了,再披上婚紗,瀑布般直瀉而下,幾乎成了天人。

燈光大明的時刻,王琦瑤是坐在暗處,幾乎成了個隱身人,沒人看見她。燈光聚集處,是另一個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瑤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該跟著來的,來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館這地方是騙人,卻還是要上這騙局的當,幾十年也不覺悟。那燈光驟地冥滅與驟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這燈光其實是她最熟悉的,此時卻離她遠去。她分明看見攝影師的嘴動著,卻聽不見一點聲音,新人們的聲音也聽不見。後來,他們終於走下場來,換了另一對立場。她替薇薇解下婚紗,大頭針撒落一地,發出幽秘的呼卿卿的聲音。脫裙子的時候,薇薇的口紅抹上了白紗給,給這婚服又添一筆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個巨大的蟬蛻。走出照相館,已是中午,就到國際飯店十一樓吃飯。三個人都有些疲憊,不怎麼說話。望著窗外的天空,無風無雲,無邊無沿。然而,隻要將目光向下移一寸,那連綿起伏的屋頂便湧入眼瞼,囂聲也湧入耳內。這天空和這城市似乎兩不相幹,自行其事,黃浦江也是自行其事,總是流淌,卻流淌不盡。不曉得誰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