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王琦瑤一人回到房間,也無事可於。便慢慢地收拾明天回去的東西。收到一半,突然一笑,心裏說,原來是當她銀行用啊!停了一會兒,又問自己,她當她是什麼呢?她丟下手裏的東西,決定去洗澡。熱水還沒來,水龍頭空空地吐氣。她就讓它開著,又回房間躺在床上,不想卻打了個瞌睡。醒來時隻聽見嘩嘩的水聲,從浴室門裏湧出一團團的蒸氣,彌漫在房內。
第二天,他們是乘下午車回上海,車到北站已是晚上十點,廣場上人聲鼎沸,路燈縱橫排著,散布著昏黃的光,混飩飩地浮在攢動的人頭之上。薇薇和小林走在前邊,王琦瑤落後半步,小林不時回頭照應,問她東西好不好拿,路好不好走。王琦瑤就說很好,心想自己還沒老到這程度。他們橫穿廣場,終於走到馬路上,也是無頭無尾的人流。最後,終於回到家中。才走三四天,房間已積起一層灰來,幾隻米蟲化成的蛾子在左衝有突地飛翔。
7.聖誕節
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廳裏,興起了聖誕節。到了聖誕夜,這些人家的燈是亮過十二點的。還有鋼琴上的聖誕歌,也是通宵達旦。這種夜晚雖也免不了吃喝,卻因有聖誕蠟燭和聖誕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裏去。聖誕樹一般是沒有的,沒地方去買。午夜的鍾聲是聽無線電裏“嘟嘟”的報時聲,在靜夜裏有些寂寥,卻使這聖誕節更顯得獨樹一幟。其實,這些過聖誕的人家倒並不見得是上帝的信徒,你問他們耶穌的事情,也隻答得出一二。他們大都是從外國寄來的聖誕卡上了解這一節日。那些早年真正受過布道的教友們,恐怕都已想不起聖誕節這回事了。他們往往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隨流入俗了。過聖誕的事,是由這城市裏最摩登的人物擔任。這些摩登人物的銳利目光,掃過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這城市缺什麼都躲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積極地要將這城市推進潮流,結束它離群索居的曆史。在今年的日子,聖誕夜難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見它的竭誠竭力。最好的碗碟拿出來了,新桌布鋪起來了,玫瑰花插在瓶子裏了,客人也來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是這城市的主人。他們進門就說“聖誕快樂”,也是聖誕的主人。天有些冷,又沒有暖氣,可因為興致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是春裝。吃一點東西,再跳一會兒舞,就覺身上發熱,揮灑自如了。聖誕夜是在九點鍾開始的。這時候,人們大都準備就寢,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趕,連舞會都到下半段了,可是這裏才在迎客。等鄰居家窗口一個一個暗了,這裏的摧操就好像是一座航標,這城市再不會迷失方向了。
這年頭,這城市就像一個幹涸已久的大海綿,張開了藻孔,有多少快樂便吸吮多少快樂,如今它還遠沒有吸飽呢!你看,那樓房上方的夜空,還是黑多亮少,那掩緊的門廖後頭,大多是睡眠,這麼點快樂不夠人們用的。那點快樂,從街上流過,隻能濕一濕地皮。你不知道,這城市對快樂的需求量有多大啊!這些客廳啊,舊是舊了,不過還管用,還盛得下一個聖誕夜,讓我們就在這裏歌舞好了。鋼琴的音不準了,不過都是老牌的“斯特勞思”。那些老校音師呢?還須耐心地將他們一個個尋訪出來,使其重操舊業,這城市的舊鋼琴全指望他們了。否則,聖誕歌怎麼辦?還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麼辦?
薇薇跟著小林到他同學家過聖誕的時候,王琦瑤一人在家。她想:這墨樣黑的晚上,過什麼聖誕呢?她坐在燈下編織羊毛的嬰兒連衣褲,忽覺四下裏十分的靜,平日裏的人聲此時都愜止了,難道都去過聖誕了?這時,她聽見有自鳴鍾的聲音響起,數了數,竟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她想聖誕這日子真沒意思,聚在一起聽鍾打十二下,哪一天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瑤自己上床睡了,夜裏並不知道薇薇回來。早上起來買菜,見她睡著,床前扔著新買的長統靴,衣服也是亂扔著,真有些一夜狂歡的意思。她輕輕下樓出門,路燈剛滅,天色有些陰,是在作雪,看起來卻像通宵未眠的疲憊。路上走著匆匆的行人,有迎麵過來的,王琦瑤便在他們臉上看見過聖誕的痕跡。她覺著,人人都過了聖誕,隻有她除外,可她無所謂。她買了菜,拿了牛奶,還買了豆漿、油條,就往回走。一路上就有許多上學的孩子,臉凍得通紅,啃著冰冷的早點。想來他們的父母也是剛從聖誕舞會上回家,來不及為他們燒早飯的。太陽在陰霾後麵,透出滯重的光。王琦瑤回到家,房間裏還是走時的情景,薇薇蒙頭睡著。一股又酸又甜的隔宿氣彌漫在屋內,叫人心頭煩亂。王琦瑤想起今天是薇薇休息,不知她要睡到幾點。便退到廚房,自己燒早飯吃。從窗裏看見對麵人家在收拾房間,進進出出的。還有一扇窗戶裏,伸出一竿洗淨的衣服,又關上了窗戶。那衣服在陰冷的空氣中,永遠不會幹的樣子。然後,送早報的來了,自行車鈴響著。弄堂裏嘈雜起來,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