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瑤慫恿薇薇他們去跳,自己坐在邊上。有風從落地窗裏吹進來。她看著眼前的場麵,覺得就像是從三十年前照搬過來的,隻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了。她甚至看得見舊窗慢上,有成縷的灰塵緩緩地飄落下來,墜入畫麵,消失了蹤跡。等年輕人漸漸加入進去,那畫麵的顏色才鮮明起來。有幾個是身著盛裝的,雖和現境不相配,跳得也不怎麼樣,可那衣袖裙裾,卻不由分說地奪人眼睛。青春也是奪目的,隻那麼幾點,便將氣氛活躍起來。有些亂,分明是錯了節拍,卻也頑強地向下走,直到曲終。還有誤以為舞步就是走步,於是縱橫交錯,滿場地梭行。正跳著,忽然來了兩個抬汽水箱的人,號召人們憑入場券去領汽水。於是就有等不及的,從舞蹈的人叢中穿越,去領汽水。拔瓶蓋的聲音連成一片。還有人自作主張跑到錄音機處,將奏到中間的舞曲按停,換上自己帶來的磁帶,叫人停不了又接不上。好了,這下全來了,連那民間的山歌都作了快四步跳,方才那古典派的一幕則作了鳥獸散,七零八落的。王琦瑤正坐著,忽有人來請她跳舞,倒是一位老先生。這時,舞會已到了將近尾聲的時分,有些如火如荼,漸漸不分你我,天下與共的氣氛。王琦瑤緩緩被帶入舞池,前後左右都是人,卻誰也不看誰,沉浸在各自的舞步中。雖是同一支舞曲,但每個人都覺著是自己的,各有各的跳法。這老先生的舞步就像是跌跟,長了便覺出那步子裏的節律。在一片活躍之中,這樣的舞步就像是海裏不動的礁石。王琦瑤從這老人的舞步裏就已經辨別出他是哪一類人,是那種規規矩矩,兢兢業業,持一份殷實家業,娶一位賢良太太,為了應酬才涉足舞場的好好先生,當年那些未嫁女兒的操心的父母們,眼睛都是盯著這類先生的。如今,他已滿頭白發,衣服也改了樣子。舞曲終了,正好將王琦瑤送回原位,老先生輕輕一握她的手,然後鬆開,微微一頷首,轉身走了。隨後,最後一支舞曲響了,是《魂斷藍橋》的插曲“一路平安”。
除了單位舉行的舞會,還有一類家庭舞會。房間稍大一些,再有個錄音機,便成了。張永紅新結識的男朋友小沈,就常組織這樣的舞會,也不是在他家,而是在他的朋友家。有一回,也邀請王琦瑤去,說是請她教大家跳舞。王琦瑤說了聲,她能教什麼呢,就跟著去了。小沈這朋友,竟是住在愛麗絲公寓,也是底層,不過是隔了兩個門牌。雖然是晚上,周圍又變得厲害,可王琦瑤一進那個院落,便認了出來。她奇怪自己這麼多年裏卻從來沒再來過一回,倘若不是今晚來跳舞,大約一輩子也走不到這裏。說起來,才是三四站公共汽車的距離,倒像是隔山阻水似的。有時候想起愛麗絲公寓,就好比上一世的事情。小沈這朋友的一套公寓,雖也是底層,隔間卻有些區別,有兩個臥室,客廳也多了個手槍柄似的一角。這朋友的父母姐妹都陸續去了香港,上海隻他自己一人,住這麼一套房子,雖是衛生煤氣一應俱全,卻沒什麼煙火氣。來了這些人,也不燒開水,放了一桌啤酒和汽水。王琦瑤他們到時,已經有幾對人來了,在音樂聲中緩緩起舞。也不知誰是主,誰是客,人們都很熟悉的樣子,自己到冰箱裏拿冰塊,聽見門鈴響,誰都去開門,進來的人也像到了自己的家。甚至有一人,對跳舞沒興趣,自己跑進臥室睡覺去了。說是請王琦瑤教跳舞的,其實沒有一個人來向她學習,都是自己管自己跳。王琦瑤先有些不知所措,後來看大家都是自己照顧自己,也就放鬆下來,幹脆拿出主人翁的姿態,跑到廚房燒了壺水,衝在熱水瓶裏,又找到茶葉盒,泡了一杯茶,然後找個角落坐下。接著又有幾個跟著泡了茶,也不問問是誰燒的水,天生該有似的。這時候,房間裏大約聚了有二十來個人,有人將燈關了幾盞,隻留下一盞台燈,昏昏黃黃地照著,將些人影投在牆上,黑森林一般。王琦瑤坐在暗處,因沒人注意,感到很自在。她想她竟回到了愛麗絲,但愛麗絲卻是另一個愛麗絲,她王琦瑤也是另一個王琦瑤了。
王琦瑤坐在沙發裏,手裏的茶杯已經涼了。她的影子在密密匝匝的影子裏,被吞掉了,她自己都要將自己忘了。要說她才是舞會的心呢!別看她是今晚上唯一的不跳,卻是舞會的真諦,這真諦就是緬懷。別看那些人舉手投足,舞步踩得地板哼哼響,豈不知他們連舞曲的尾巴都踩不著,音樂隻是音樂的殼,約翰·施特勞斯蛻了一百年的蟬蛻,掃掃有一大堆的。那把群裾展成蓮花似的旋轉,一百轉也是空轉,裏麵裹的都是風,沒有一點羅曼蒂克。那羅曼蒂克早已無影無蹤,隻留有一些記憶,在很少幾個人的心裏,王琦瑤就是其中一個。那是一點想念罷了,哪經得住這麼大肆張揚的折騰,一折騰就折騰散了。這舞會啊,開了不如不開,怎麼著都是走樣。就好像一個古墓,不出土還好,一出土,見風就化。在舞曲間歇時分,王琦瑤聽見窗外有無軌電車駛過的聲音,從百樂門那邊傳來,她想:這就是愛麗絲的夜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