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3)

王琦瑤望著蒙了煙霧的外婆的臉,想她多麼衰老,又陌生,想親也親不起來。她想“老”這東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著你來的。走在九曲十八繞的水道中,她萬念俱灰裏隻有這一個“老”字刺激著她。這天是老,水是老,石頭上的綠苔也是年紀,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紀,是時間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時間的深淵裏,無底地墜落,沒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爐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樣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陳年的善釀,茶葉蛋豆腐幹都是百年老湯熬出來的。這船是行千裏路,那車是走萬裏道,都是時間壘起的銅牆鐵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鳥唱的是幾百年一個調,地裏是幾百度的春種秋收。什麼叫地老天荒?這就是。它是叫人從心底裏起畏的,沒幾個人能頂得住。它叫人想起螢火蟲一類的短命鬼,一霎即滅的。這是以百年為計數單位,人是論代的,魚撒子一樣彌漫開來。乘在這船上,人就更成了過客,終其一生也是暫時。船真是個老東西,打開天辟地就開始了航行,專門載送過客。外婆說的那鄔橋,也是個老東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說是個什麼年紀了?

橋一頂一頂地從船上過去,好像進了一扇一扇的門。門裏還是個地老天荒,卻是鎖住的。要不是王琦瑤的心木著,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動。這一日,鄔橋的畫麵是鋁灰色的線描,樹葉都掉光了,枝條是細密的,水麵也有細密的波紋。綠苔是用筆尖點出來,點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舊紋理加新紋理,亂成一團,有著幾千年的糾葛。那炊煙和木樣聲,是上古時代的筆觸,年經月久,已有些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圍兜和包頭上,土法印染著魚和蓮的花樣,圖案形的,是鉛灰色畫麵中一個最醒目,雖也是年經月久,卻是有點不滅的新意,哪個歲月都用得著似的,不像別的,都是活著的化石。它是那種修成正果的不老的東西,穿過時間的隧道,永遠是個現在。是扶搖在時間的河流裏,所有的東西都沉底了,而它卻不會。什麼是仙,它們就是。有了它們,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幾萬年的煉丹爐一樣。

那橋洞過也過不完,把人引到這老世界的心裏去。炊煙一層濃似一層,木樹聲也一陣緊似一陣,全在作歡迎狀的。外婆的眼睛裏有了活躍的光芒,她熄了香煙,指著艙外對王琦瑤說,這是什麼,那是什麼,王琦瑤卻置若罔聞。她的心不知去了哪裏,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濺得四麵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攏來,也不免是少了這一塊,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調停了,問外婆哪裏哪裏,外婆回答這裏那裏的。船在水道裏周折著,是回了家的樣子。後來,外婆說到了,那船就了當地下錨,又搖蕩了一會兒,穩在了岸邊。外婆引了王琦瑤往艙外走,艙外原來有好太陽,照得王琦瑤眯縫起眼。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著手爐站了一時,告訴王琦瑤當年嫁去蘇州那一日的熱鬧勁;臨河的窗都推開著,伸了頭望;箱籠先上船,然後是花轎;桅子花全開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紅;樹上的葉子全綠了,水也是碧碧藍,唯有她是一身紅;房上的瓦是黑,水裏的橋墩是黑,還是唯有她一身紅。這紅是亙古不變的世界的一轉瞬,也是襯托那亙古的,是逝去再來,循回不已,為那亙古添磚加瓦,是設色那樣的技法。

3.阿二

王琦瑤在鄔橋,是住舅外公的家。勇外公開了個醬園店,醬豆腐幹是出了名的。每天有豆腐店的夥計來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兩個兒子,阿大已娶親生子,阿二在昆山讀書,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師範,後因時局動蕩,暑假後就耽擱了下來。阿二的裝扮是舊時的摩登,戴眼鏡,梳分頭,學生裝的領子外頭圍一條駝色圍巾。他對鄔橋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攏,一個人躲在房裏看書。有時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滿臉的怨艾,鬱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見到他孤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實是鄔橋的一景,說是不貼,其實貼得很。是鄔橋的孤獨者。鄔橋的每一段都會有孤獨者來出場,這一段便輪到阿二了。這場景是鄔橋水上的泡沫,水是長流水,泡沫卻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淨的麵皮,五官很纖秀,說話輕輕,走路也輕輕。倘若他不是那麼好的一種男孩子,家裏人就不免要嫌他,鄔橋人也要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鄔橋舞台上的孤獨者一樣。而現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家都有點寵他。家裏人心甘情願地養他,還有幾家想讓他做女婿的。大約也是時代的不同,時代變得可愛了,那孤獨者的形象便也叮人心意了,是按著人的惻隱之心一筆一筆刻劃的。但這喜歡卻是一廂情願,阿二心裏不知有多少討厭鄔橋,這討厭甚至掛在了臉上,使他更具有時代的特征。他自覺著是見過世界的,就把鄔橋看做是世界的邊角料,被遺棄的。要依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他的身子卻太弱,經不起那大世界的動蕩、到了還是退回鄔橋。於是,他覺著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的邊角料,裁又沒裁好,身子裁在這裏,心卻裁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