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來到鄔橋的外鄉人,都有一副淒惶的表情。他們傷心落意,身不由己。他們來到這地方,還不知這地方名什叫誰,一個勁兒地混叫。在他們眼裏,這類地方都是荒郊野地,沒有受過馴化的飲食男女。他們或者閉門不出,或者趾高氣揚,一步三搖。他們或是驕,或是餒,全都是浮躁淺薄。他們要認識鄔橋的不簡單,還須有一段相當的時間,到那時候,他們感激都來不及。起初的日子裏,鄔橋容忍著他們的心浮氣躁,他們隻當是鄔橋的木油,其實那是真正的寬度,大人不把小人怪的。外鄉人是鄔橋的一景,無論何年何月,鄔橋的街上總要走著一個兩個。外麵的世界終年在進行角力似的,敗下陣來的人,便來到鄔橋這樣的地方。鄔橋人看外鄉人,不驚也不怪,再自然不過的。他們貌似看不懂,其實是最懂。外鄉人的衣服是羽衣霓裳,天邊晚霞那樣的東西,衣裳裏的心是晚霞迅速收集起來的那個光點,霎那間便沉落,漆黑一團的。外鄉人乘著船來到這裏,好像到了世界的邊邊上,那世界使他們又恨又愛,得不到又舍不下,萬般的為難。他們個個被離別之苦遮住了眼睛,任憑那水道九曲十八彎,不知前邊是什麼等著他們。
鄔橋是我們母體的母體,因與我們隔了一層親緣,所以便看它們陌生了。由於血統混雜了一層,我們又與它麵貌相異,比生人還要生。其實我們都是從它那裏來的,鄔橋的橋都是外婆橋。這便是這裏外鄉人不斷頭的原因。外鄉人七拐八繞的,總能找到一個這樣的地方。每一個外鄉人,都有一個鄔橋。它是我們先祖中最近的一輩,是我們凡人唾手可及的。它不是清明時分那高高飄揚的幡旗,堂皇嚴正,它卻是米磨成粉,揉成麵,用青草染了,做成的青團,無言無語,祭的是飽暖。它是做的多、說的少的親緣。過年的臘肉香裏,就有著它的召喚;手爐腳爐的暖熱裏,也有著召喚。荷鋤種稻,撒網捕魚,全是召喚。過橋行船,走路跨坎,是召喚的召喚。這召喚幾乎是手心手背,身裏身外,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掉。熨在熱水中的酒壺裏有;燉在灶上的熟率養裏有;六月的桅子花裏有;十月的桂花香裏也有。那是綿綿纏纏,層層疊疊,圍著外鄉人,不認親也認親。
水道成網的江南,鄔橋這樣的地方更是星羅棋布,雲層上才數得清。它們是樹上枝上的鳥巢,棲著多少失魂落魄的人。失魂落魄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像日長夜消的潮汐。從他們的來去,便可窺見外麵世界的繁鬧與動蕩,還可窺見外麵人。動的繁鬧與動蕩。鄔橋是療病養傷的好地方,外鄉人卻無一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這也怪鄔橋的哲學不徹底,它總是留有餘地,不失敦厚的風度。還怪鄔橋的哲學不武斷,它總是以商量的口氣。外鄉人的病也是不斷根的病,入了膏肓的,無論怎麼,都是治表不治裏。可這些不說,鄔橋總是個歇腳和安慰。那烏篷船每年要載來多少斷腸和傷心,船下流的都是傷心淚。在那煙雨迷蒙的日子,鄔橋一點一點近了,先是細細的柳絲,垂直的千條萬條,拉了幾重婆婆珠簾。橋洞像門一樣,一進又一進。然後,穿過柳絲垂簾,看見了水邊的房屋,插入水中的石基上長了綠薛苔,絨絨的。臨水的窗戶撐開著,伸出晾了紅衣綠衣的竹竿,還有率養形的蓋籃。沿水的回廊,立著百年不朽的大廊柱,也是生綠苔的。廊下是各色店鋪,酒店的菜牌子掛了一長排,也是百年不朽。這過來的一路上,會碰到一條兩條娶親的大船,篷上貼著喜字,結著紅綠綢緞。箱籠撩起來,新娘嚶嚶地哭,哭的是喜淚。兩岸的油菜花黃著,秧苗綠著,粉蝶兒白著,好一副姹紫嫣紅。最後,鄔橋就到了。
2.外婆
鄔橋是王琦瑤外婆的娘家。外婆租一條船,上午從蘇州走,下午就到了鄔橋。王琦瑤穿一件藍嘩嘰駱駝毛夾袍,一條開司米圍巾包住了頭,抽著手坐在船篷裏。外婆與她對麵坐,捧一個黃銅手爐,抽著香煙。外婆年輕時也是美人,傾倒蘇州城的。送親的船到蘇州,走上岸的情形可算是蘇杭一景。走的也是這條水路,卻是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景物朦朧,心裏也朦朧。幾十年過去,一切明白如話,心是見底的心了。外婆看著眼前的王琦瑤,好像能看見四十年以後。她想這孩子的頭沒有開好,開頭錯了,再拗過來,就難了。她還想,王琦瑤沒開好頭的緣故全在於一點,就是長得忒好了。這也是長得好的壞處。長得好其實是騙人的,又騙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長得好,自己要不知道還好,幾年一過,便蒙混過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爭著搶著告訴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僅是自己騙自己,還是齊打夥地騙你,讓你以為花好月好,長聚不散。幫著你一起做夢,人事皆非了,夢還做不醒。王琦瑤本還可以再做幾年夢的。這是外婆憐惜王琦瑤的地方,外婆想,她這夢破得太早了些,還沒做夠呢,可哪裏又是個夠呢?事情到了這一步,就隻得照這一步說,早點夢醒未必是壞事,趁了還有幾年青春,再開個頭。不過,這開頭到底不比那開頭了,什麼都是經過一遍,留下了痕跡,怎麼打散了重來,終究是個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