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 3)

“你的命還算是好的!”我祝賀她,“不然,這次你正好是隊上的一個‘翻案’典型。”

“你呢?”她伸長脖子問。

“我還用說?我不寫申訴也要說我在‘翻案’。我是在社會上掛了號的。”

“唉!”她歎息道,“剛安定了一年……”

我笑出聲來,告訴她:“這話你可別跟旁人說,最近一條語錄就是針對你這句話來的:‘什麼三項指示為綱,安定團結不是不要階級鬥爭’你可小心點!”

“咦!”她伸了伸舌頭,“這話咋講?又要安定,又要鬥爭……”

“那你自己琢磨去吧!”我說。

“哎,既然這樣,我說老章呀,你就別跟小黃離了吧!”她豎起一根手指頭為我謀劃,“要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像一九七○年那次一樣給關了進去,還有人給你送個衣、送個飯啥的。”

“有個老婆就是為了有人送牢飯,這個日子也真難過喲!”

羅宗祺叫我娶老婆是為了寫論文,馬老婆子勸我別離婚是為了送牢飯,原來這就是現代的家庭觀念!我不禁苦笑了。

“唉!有啥辦法呢?”馬老婆子也笑了,“這就是命嘛!我告訴你,小黃這女子就是命不好。”

“啊?你怎麼知道?”

“你沒注意她?”馬老婆子神秘地說,“她的人中上,就是鼻子跟嘴唇中間,有一條細細的橫紋……”

“哦,我倒沒注意。”我嘻嘻地笑道,“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

“你又沒正經的了!”馬老婆子笑著擋開我,“我哪有?就嫁過一個人。那得嫁過好幾個丈夫的女子才有!”她的語氣仿佛是羨慕一個女子能有那樣的資格。

“唉!”馬老婆子又歎道,“你也夠沒良心的了,小黃跟你也算是患難夫妻了吧。”

“我們算什麼患難夫妻?”我強打起笑容,“我們結婚的時候,正是你說的比較‘安定’的時候。你不記得啦?”

“反正你也夠昧心的了!小黃侍候你吃,侍候你穿,哪點不好?你忘了你過去那副孽障的模樣:收工晚一點,就夾著個碗蹲在食堂門口,跟要飯似的;穿的呢,前一片兒後一片的,像頭掉了毛似的駱駝!現在,”馬老婆子上下掃了我一眼,“你看你這整整齊齊的,真有個人模狗樣了!”

大約馬老婆子想起了她自己的命運,目光透出一絲悲哀。

“是的,我怎麼能忘呢?”我嗒然若喪地說,“不過,我告訴你:不是我沒良心,也不是我昧心,而是我狠心。在這種時候,由不得我不狠心啊!”

她一個人坐在外屋。

這幾天,她沒有出工,不是躺在炕上睡覺,就是坐在凳子上發呆。兩間房間所有的東西上,已經蒙上了灰塵,連雪白的雪花膏瓶子也失去光澤,於是,一進屋,會發現屋裏的光線暗淡了許多,盡管窗外的天氣已經暖和起來,陽光開始散射出春的色彩。

她見我進來,淒惻而又怨恨地瞪了我一眼,嘴唇翕動了幾下,但沒有說出什麼話。她就這樣坐著;她就坐在那裏……這些天,她明顯地憔悴了,如同這房裏所有的東西一樣黯然無光。我審慎地瞥了她一眼,並沒有發現她鼻子和嘴唇之間有什麼橫紋,倒是看見她額頭上新添了一條斷斷續續的皺褶,像一條表示言而無盡的刪節號。

我極力克製著要去撫慰她的衝動;既然已經準備獻身,何必給她留下一個思念的苦果?我脫掉棉襖,洗了臉,綰起袖子,故作姿態地拿起案板上的空麵盆,解開盛麵的口袋,這時她才說:

“你還做什麼飯呢?飯給你做好了,在爐台旁邊熱著哩。”停頓了一下,她又說,“你放心,我心眼再壞,也不會給你飯裏下毒藥的。”

在一鍋雪白的米飯上,有一碟炒鴨蛋。冬天沒有什麼菜蔬,自己家產的雞蛋鴨蛋,就是農工最好的菜了。炒這一碟鴨蛋至少要用半兩油吧,我想。在炒鴨蛋旁邊,還有一碟炒過的酸菜,切得很細,深綠色的菜絲上又放了一小撮鮮豔的紅辣椒。紅、青、黃,這三原色合成了一種憂鬱的色彩,令人心酸。馬老婆子在我們結婚時就誇過她:“巧手的媳婦能醃好酸菜!”而今天又說她“命苦”,可能“巧手的媳婦”和愛動腦筋的知識分子一樣,都“命苦”吧?

我吃著,卻難以下咽。筷子挑起一粒粒的米飯。我忽然明白了:這些日子她每頓都用配給的那一點點大米給我做飯,可能也是為了照顧我這個南方人吧?雖然我早已“改造”掉了南方人的習慣。我不由得抬起眼睛。她仍坐在餐桌旁邊,背對著我,略微佝僂著、兩手重疊地放在膝上,像一尊米開朗琪羅的作品。初春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在她周圍勾畫出一道如月暈似的柔和的光圈。這時我心裏兀地響起一個聲音:你要記住!你要記住!將來你會反複地想起這一幅場景,你會帶著那麼憂傷和痛苦的心情來回憶這一切。你記住吧!你把這一切牢牢地記在心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