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從田裏撒完肥料收工回來,在積滿黃塵的土路上,農工們三三兩兩地走著。走得很快,很有精神,幹活中間保留下來的力氣這時才開始發揮出來。
何麗芳急匆匆地趕上我。
“老章,”她說,“聽說你要跟黃香久離婚?”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她撲哧一笑,好像這是件很開心的事。“誰都知道了!黃香久那天跑到我們家來哭,讓我跟黑子勸你。”
“黑子說什麼?”
“黑子沒理她。”
“那麼你呢?”
“我瞧她怪可憐的。”
何麗芳把唯一的孩子放在北京,自己成天在隊上遊來逛去,有時早晨爬起來頭不梳臉不洗就串門子。她對飲食男女的事最感興趣。
“你為啥要跟她離婚?”她按部就班地問。
“我為什麼非要告訴你不可,你又不是領導。”
她嘻嘻地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知道了就不用問了嘛!”
“唉,女人嘛,”她向我做了個媚眼,“老章,你太不懂咱們女人了。不管她跟多少人睡過覺,她心眼裏還是隻愛一個人。你信不信?”
我沒有理她,隻顧走路。
“就說我吧,”她興致勃勃地把話轉到自己身上,“我不瞞你,我跟好幾個男人睡過覺,可心眼裏就愛黑子一個人。你信不信?”
“我信。”我說。
“那不就結了唄!”她認為問題已經解決了。
“可是我不懂,你隻愛黑子一個人,為什麼還要跟別人睡覺!”
她一點不感到語塞,哧哧地笑道:“那你就不懂咱們女人啦!”
“不懂。”我承認。
今天陽光特別好,像初春的天氣。西邊的山間沒有一片雲,沒有一點霧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上麵有一塊一塊裸露的石頭。去年的現在,我還在那裏放羊哩,而今天,卻在這條路上討論著離婚。過慣了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這種變化叫人頭暈。我又感覺到這一年像一場夢。凡是過去的事情都像場夢,而凡是沒有來到的將來也像夢……
“不過,她那種女人你是不能要。”何麗芳卻這樣勸我。
“為什麼?”
“第一條,她不能生孩子;第二條,你沒聽人說嘛:‘女人越離越膽大,男人越離越害怕’。離了幾次婚的女人心就不穩了,跟我不一樣;第三……”
“去去去!”我停下來,皺起眉頭,一揮手。“你走你的吧!你少來煩人!”
“你瞧你,”她仍然嬉皮笑臉的,“我要教給你嘛,這女人……”
“你走不走?”我把鍬從肩上取下來,勸著她,“關於女人。我比你懂得多!”
她毫不在意,朝我露齒一笑,哼著《 送你一朵玫瑰花 》走了。
我以為我走在最後,可是後麵還有一個馬老婆子。
她胳膊彎裏照例夾著一捆幹柴,從她的步態上,看出她是在追趕我。我站在路旁邊等她。
“苦啊——”
還離得很遠,她就像京劇老旦那樣悠揚地長歎一聲。但神情上卻絲毫看不出她覺得苦。爬滿皺紋的臉上帶著微笑;她昂著頭,挺著胸,腳下像母驢的後蹄那樣有力地捯騰。我想起她自己常說的,“俗話說,‘抬頭婆姨低頭漢’,我苦就苦在這走路的姿勢上。”其實,這句俗話說的是“婆姨”與“漢”的性格,和命運無關。但她要那樣理解,也隻得由她。她找到了自己苦的根源,所以才覺得苦中有樂。
“老章,你為啥要跟小黃離婚呢?”她趕上來,問我。
“這事你就別問了吧,剛剛就有好幾個人問我。”我說,“奇怪!現在的人都喜歡管別人的閑事。”
“大家都關心你嘛!”她橫了我一眼,“你雖然有帽子,可是大家哪把你當有帽子的看……”
“不錯,大家對我都很好,”我淡淡地說,“可是“運動一來臉就變,胳膊擰不過大腿;大家都要保全自己嘛。這麼多年了你還不清楚?人的臉是‘兔子拉車——說翻就翻’!”
“是不是又來運動了?”她噘著嘴唇,鬼鬼祟祟地問我。
“你也太不靈了!”我笑道,“運動已經來了,叫‘反擊右傾翻案風’。喂,你寫的申訴書怎麼樣了?有答複沒有?”
“沒有,幸虧沒寫!”她又高興了,像中了彩票似的,“那時候,小黃寫不好,叫你寫你又不寫;我想找周瑞成,可那老家夥支支吾吾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我一生氣:拉倒吧!命裏攤上個啥就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