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這樣砌,”她說,“我們就把外麵專作廚房和飯廳,裏屋是睡覺和你看書的地方。捅爐子的灰進不到裏屋來。我們要保持一間房子老是幹幹淨淨的。”

果然,我們的臥室和書房一直是纖塵不染。

中間的門被卸掉了,那也沒有關係。她掛了一條白淨的床單當門簾,倒比那塊塗滿標語的門板好看得多。

何麗芳把她擺了兩年的塑料花連花瓶一起送給了我們。這一束花在黑子房裏始終是愁眉不展,不死不活的,從來沒人注意到它們。而經她用肥皂水一洗,立刻舒展開了,絢麗多彩,燦爛奪目。它們擺在我們的餐桌當中,何麗芳看了都幾乎認不出來是他們家的東西。

“啊喲——喂!你他媽手真巧!”何麗芳瞪大眼睛道,“啥蔫巴玩意兒到你手上都活了!”

“巧手媳婦能醃好酸菜。”馬老婆子說,“今年冬天,我沒菜吃可要來找你們喲!”

周瑞成嚼著糖,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大夥兒叫他拉一段二胡,他連忙擺手說:“不合適,不合適……”

“那有啥不合適的?”大夥兒很奇怪。

這隻有我明白。

曹學義書記在熱鬧的時候也光臨了。

“喲!黃香久,你真不簡單!”他瞅著她咧開嘴笑,“這兩間爛房子給你一收拾,很像那麼回事嘛!”

黑子從漂亮的餐桌上拿起一支煙。

“書記,這支煙你可要抽呀。你瞧,在你英明的領導下,人人都願意紮根邊疆,以場為家了嘛!”

“今天你咋這麼文明起來了?”曹學義笑道,“這支煙我當然要抽,黃香久的喜事嘛。她還是我要來的哩……”

黃香久雖然勞改過,但沒有“帽子”;我既勞改過又有“帽子”,是雙重身份。書記在這種場合下是分得很清楚的,所以他隻向她表示祝賀。

而她站在白布門簾旁邊隻是笑。

笑得很美。

現在,一切忙亂和熱鬧都過去了。

我坐在炕上吸煙。她還在外屋收拾剩下來的瓜子和糖。不時傳來細微的丁丁當當的聲響。這聲音非常遙遠。一個遙遠的夢境,又像夢境那樣遙遠。這就是“妻子”的聲音。是的,這聲音隻能是屬於妻子的,不會從別人的手中發出來。女人,不單單是指一種和男人不同性別的人,並且有她的聲音、她的靈氣、她的磁場、她的呼吸、她的味道……她能把這一切都留在她觸摸過的地方,觸摸過的東西上麵。即使她不在場,這個地方,這些東西,都附著有她的魔力,將你緊緊地包圍住。她無處不在、無所不在、無微不至。這裏所有的一切,除了牆上那張討厭的照片,都是她所創造的生活。生活就是這一點一滴,這炕、這被子、這門板做的書桌、這衣帽鉤上的雪蓮紙、這雪花膏瓶子等等構成的。她所創造的生活緊緊地包圍著我,我一下子失去了自己,並開始用她來代替我。她加入了我的生活,就像鋸那塊門板一樣,攔腰把我的過去砍掉了。過去,不知留在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