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站了多久,終於聽到了腳步聲在自己身後響起。他頭也不回,隻是手指不禁握緊了欄杆,眼神仍舊隻看向遠方。
段尹灃走到欄杆前,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年輕男子,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渾身就已經有了一種不凡的氣質。與他年少時的眾星捧月、不可一世相去甚遠,他顯得更為飄逸自在、灑脫不羈。
其實細細看來,他是像極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無一不是他的味道,然而若隻是簡簡單單地看一眼,絕對想不到他竟然會是他的兒子。的確,他的眉眼之間還是如她一樣的不沾染絲毫的煙塵味,恍若天神。
段尹灃看了看,便移開了視線,不敢再去看。他喉結翻滾著,許久之後,才道:“那女子,我已經放了。”
霞光緩緩地朝他們移了過來,段承暨聽得此言隻覺得懸在半空中的心又落回了原處,他想了想,還是道:“多謝。我馬上就帶她離開金陵,再不讓她做這些事情。”
段尹宇隻搖搖頭,隻當是沒有聽到他後麵那句話,他歎一口氣,道:“二十多年了。你的母親,原來瞞了我七年,如今,竟然瞞了我二十幾年。”
落日朝西方緩緩退過去,披著深紅色的霞衣,裙角在他們頭頂的天空掀開一片瀲灩的光澤。段承暨道:“她已經過世很久了。”
那一道道殘陽打在地上與土黃色的大地融為一體,金光摧殘,吞天沃日。段尹灃望著遠方,視線卻沒有焦點,他沉默了許久,還是動了動眼瞼,道:“你不留下來?”
段承暨就淡淡一笑,道:“我留下來做什麼。”
段尹灃就道:“很多年前我就已經對自己說過了。你留下來,我就把整個天下給你。”
那血紅色的殘陽打在潮水上就好像是開了一朵又一朵的荼蘼花,開至荼蘼花事了。段承暨撐著身子俯瞰天下,清淺一笑,道:“我要這天下做什麼。”他說著就轉過身子,朗然一笑,道:“對我來說,風雨一爐,就已經是滿地江湖了。我不用揮軍北上或是南侵,隻要一壺好酒,一位佳人撫琴一曲,我就自家拍掌,浩然一歌,唱徹千山響。”
段尹灃低頭笑笑,道:“這話,聽起來很熟悉。”
段承暨想了一會兒,他試著讓整個人都重新回到桐依山的那間小屋中,仔細去回想她的一言一行。許久之後,連段尹灃都覺得他不會再說什麼的時候,段承暨就道:“你聽到的應該是‘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段尹灃心中一陣顫動,許久才道:“對,就是這句話。”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好一會兒。
段尹灃突然問道:“她活得好不好?”
段承暨嘴唇動了動,卻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段尹灃也不再多問,聲音已經喑啞,隻道:“我明白。”他閉上眼睛,緊蹙劍眉,再睜開眼時,望著水中蕩漾的一片瀲灩夕陽,不禁道:“我初次見到你母親的時候,也是這個季節,隻是在黎明。”他說到這兒又沉默了下去。過了很久,才轉了話題,道:“你想要肆意人生,這也是很好的。”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這是她喜歡的生活。他卻給不了。
段承暨搖搖頭,不知是為誰而感歎,道:“肆意人生,又談何容易。正所謂煙波槳聲裏,何處是江南?”
那一輪紅日緩緩滑落,從山峰的一邊滾到了另一邊,整個天空都仿佛燃燒了起來。紅霞鋪開水中的萬道光芒,潮水依舊向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