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那少女的掩嘴輕笑的影子卻總刻在腦中揮之不去,甚至過了一會兒看到桃花在枝頭搖曳,也感覺這姿態如同那少女一般。
走了許久山路,肚子也餓了,便坐在一塊青石上吃幹糧。兩張麵餅下肚,雖然飽了卻也渴了起來。拔開塞子灌了幾口酒暫解了幹渴,但酒勁燒起來,又更口幹舌燥了。
於是四下尋找山泉,找了許久卻沒聽到哪兒有水聲。
在桃林中穿行,忽見到前方桃花掩映中露出一角屋簷,於是欣喜地走上前去,敲那木門。
敲了很久,那木門才開了一條縫,少女在門縫中向外窺視,一道如甘泉般清澈的聲音傳出。
“誰呀?”
“在下崔殷功,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崔護如實作答,他聽那聲音有些耳熟,一時間竟感覺不到了口渴,隻盼著她快些開門。
“公子稍等。”
少女猶豫了一會,又把門關上了,惹得崔護有些忐忑,但過了一會,少女便端了一杯水出來遞給崔護,又回屋拿出一把凳子給崔護讓他坐下。
崔護解了渴,撇頭便看見那姿容嬌美的少女靠在門邊的桃樹下,雙手交纏著,定定看著他喝水,那少女撞上他的目光,便把眼神移開了。
崔護想起之前在桃林裏的偶遇,問道:“姑娘會作詩?”
少女忽而大膽地對上他的目光,卻不回答。
崔護在這目光下有些敗退,又問:“敢問姑娘芳名?”
這回,任她如何看自己,崔護目光也毫不退讓,這下輪到少女敗下陣來,輕聲說:“男非眷屬,莫與通名。”
這是貞元七年宋氏姐妹編寫的《女論語·立身》中的句子,意思是不能將姓名透露給眷屬以外的男子。
崔護微微一笑,“原來姑娘讀過《女論語》。”
少女嗯了一聲,又深深看著他,二人相對無言。
崔護一起身,佯裝欲走,少女下意識身子微微前傾,欲言又止。
崔護按捺著不平靜的心情,將水杯放在凳子上,拱手道:“多謝姑娘的水,告辭了。”
走出幾步,崔護回頭,見少女收了東西進門,卻站在門口看他,崔護忍不住想回去,卻迫於道德禮法,又扭頭繼續離開。
短短一段路,崔護回了十多次頭,那少女也婷婷立在門中看他,與旁邊的桃花相映著,美如畫卷。
…………
次日,崔護主動找到了孟郊。
“怎麼殷功今日卻肯去踏青了?”
崔護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是還想再去看看那少女,孟郊也沒再多問,崔護肯去,他自然是十分高興的。
但眾士子在聚集後,卻沒有去南郊桃溪堡,而是都提議到城東南曲池坊邊的曲江池泛舟。崔護大失所望,但轉念又想這樣也好,不知出於什麼心思,他不想昨日那處桃林中有除他以外的人到訪。
心中還是不免有些遺憾,不過這遺憾在到了曲江池畔見到那明麗的春光時,也暫時忘卻了。
初春微風下湖麵泛起清波,在池畔鏡湖樓二樓憑欄而望,便可見到對岸的芙蓉園前那一溜大理石欄旁翠柳拂風而動,湖麵上清波蕩漾,畫舫往來,湖中還有一座小亭以木橋聯通著湖岸。
孟郊負手而立,忽而歎了口氣。崔護問道:“東野兄為何感傷?”
孟郊歎道:“此番奉母命再來應試,隻怕若再不中便辜負了母親一片苦心。”
崔護微笑道:“以東野兄之才,登第自然不在話下。這曲江池畔風光大好,可不是惆悵之時。”
孟郊拱手道:“借殷功吉言。”
眾人談笑風生,憑欄望湖,便談到曾發生在曲江池畔的一件逸事。
話說在四十多年前,天寶七年時,有一風流才子鄭元和進京趕考,卻因在曲江池畔結識了內人李亞仙,二人一見鍾情,耳鬢廝磨,如膠似漆,鄭元和沉淪溫柔鄉中,以至於錯過了考試。鄭元和耗盡資財,自覺無顏麵對家人,淪為為人唱喪歌的歌郎。李亞仙又被鴇母軟禁,二人不得相見。
鄭元和之父乃常州刺史,進京知道兒子的事跡後憤怒不已,毒打到半死,以有辱門庭之故將其逐出家門。
鄭元和心灰意冷之時,李亞仙從鴇母軟禁中逃脫,用積蓄為自己贖了身,然後悉心照顧鄭元和,為他養傷,二人過著清苦的日子。鄭元和終於幡然悔悟,洗心革麵,奮發圖強,三年後,在天寶十年的會試中一舉奪魁,高中狀元。
鄭元和對父親心懷怨恨,但李亞仙卻在其中調解,使父子二人重歸於好,鄭元和的父親大為感動,不計她的出身,請下媒妁,為鄭元和與李亞仙二人大辦婚禮,成就一樁美滿姻緣。
崔護聽著這故事,又想起桃林中的少女,道:“情之一字,真能叫人一見傾心。”
孟郊也心中感懷不已,他的妻子跟隨他清貧數十年,從未有半點怨言,而他卻年近不惑還未考取功名,家中考牌存根都堆了一摞,不由感到心中有些慚愧。
有些士子卻顯然沒有這麼多感懷,經過一些打點,有的人已經知道自己考試能過了,尚未放榜,就已露出誌得意滿的表情。
士子聚會自然是要賦詩的,此時恰是初春,便有人提議以池邊柳賦詩一首。
自古折柳傷別,崔護方與少女分別一日,心中卻已生別情,此時見那柳條,便揮筆一蹴而就。
結根挺涯涘,垂影覆清淺。睡臉寒未開,懶腰晴更軟。
搖空條已重,拂水帶方展。似醉煙景凝,如愁月露泫。
絲長魚誤恐,枝弱禽驚踐。長別幾多情,含春任攀搴。
孟郊亦賦詩寫道:
雨滴草芽出,一日長一日。風吹柳線垂,一枝連一枝。
獨有愁人顏,經春如等閑。且持酒滿杯,狂歌狂笑來。
二人的詩才俱為絕佳,登時眾士子便高聲叫好。
崔護全詩寫柳,而孟郊之詩說是寫柳其實寫的是人。崔護見孟郊之詩,笑道:“東野兄好詩,如此灑脫之心境殊為難得。”
孟郊亦笑道:“還要多虧殷功的開導。”
自古文人相輕,有人見孟郊和崔護大出風頭,頓時不樂意了,在一旁陰陽怪氣道:“二位如此驚才絕豔,想必這回怎麼也得位列一甲吧。”
出言譏諷者姓盧名湛,字元秀,盧元秀家境富裕,於是考試之前已投卷得到公卿推薦,自認進士已是囊中之物。
孟郊臉色鐵青,他多次落第之事無人不曉,盧元秀這話明褒暗貶,憋得他說不出話來。孟郊四年前與韓愈結交,韓愈十分推崇他的詩品,是以孟郊頗有詩名,但這也受到了別人的嫉妒,認為他無法登第隻是空有虛名罷了。
世間趨炎附勢,讀書人也不能免俗,頓時許多人見盧元秀說話了,便齊齊轉向誇他的詩作,而冷落了崔護與孟郊。
崔護搖頭失笑,他為人清高,自然不喜爭辯,說起來他本來不想出來參加這種聚會,也是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